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
在他还很小、愚蠢到对一个陌生人交付信任的时候,这个人也对他说过相同的一句话——
“你愿意跟我走吗?”
那时幼年的信宿把这个人当做垂死挣扎时的救命稻草,以为他终于可以从谢枫日复一日的囚禁之下逃出去,他以为这是可能把他从地狱里带出去的人。
于是他毫无防备地将手放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手里。
周风物也确实把他从那个黑暗的囚牢里带了出去。
让他洗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还给他许多东西吃,让他不至于感到严重饥饿。
然后周风物把他带了一间干净而明亮的房间里,让他坐在布满消毒水气味的雪白实验台上。
又微笑着将一支浑浊暗白的针剂推到了他的血管当中。
信宿甚至还能够清晰回忆起当时的情境。
那时候的年轻男人对他笑了一声,深深注视着他,玻璃镜片之后的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和善温柔,他摸了摸小信宿的头,声音温和地对他说:“不疼,会让你觉得很舒服,你只需要告诉我是什么感觉就好。”
信宿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他给自己注射的是什么,懵懵懂懂地听他说话,然后有问必答地认真回复他的每一个问题。
他在周风物那里获得了相对的自由,尽管他仍然不被允许回到以前的社会环境中生活,可是也终究是逃离了那不见天日的方寸牢笼。
那时的信宿愚蠢至极地觉得,就一直这样跟在他的身边也很好——
直到周风物把他带到了谢枫面前。
那个温和的男人仍然像以前那样摸着他的头,然后把他的手放到了谢枫的手里,低笑着对谢枫说道:“明明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你为什么会说他在你面前非常不听话呢?”
那时的信宿感到茫然,而后刹那间如坠冰窟,整颗心脏都在难以抑制的颤抖。
原来那不是把他带出去的救赎。
只不过是另一道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从来没有逃离过什么,不过是在此间不断地循环往复。
信宿付出了太过惨重的代价,所以很早就看透了这个人,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个天衣无缝的伪装者,一个丧失了所有人性的、完全疯狂的疯子。
信宿像是有些自嘲地嗤笑了一声,撇了他一眼,语气凉薄:“你来这个地方,不就是为了把我带走吗?何必再假惺惺地问我的意思?你的喜好可真是一点都没有变过,不管心里怎么龌龊,面上也要装的完备至极,真是令人做呕。”
周风物也不觉得被冒犯,仍然是那副温和无害的样子,“你要知道,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在摄入高浓度的毒品后,还能戒断成功的例子,这样的存在对我来说更有实验价值。”
他如实道:“我的确很好奇。”
“直到现在,被放回自由环境的实验体,只要给他们提供足够的毒品,无一例外都会控制不住地复吸。”
“你在谢枫的身边那么久,现在甚至应该已经掌管了他生前留下来的全部资源,竟然还能无动于衷。”
“是怎么做到的?”
信宿从很小的时候就被谢枫拿去做实验,虽然时间不长,但也足够形成成瘾性,如果他一直吸到现在,恐怕连外表的皮肤都已经被腐蚀的满目疮痍了,绝对不可能活到这个时候。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已经强制戒断了很长时间,那些东西没有来得及对他的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
周风物是个疯狂的研究者,对他领域内的一切不同寻常的事物都有强烈的探知欲和好奇心,否则他也不会亲自来到这个地方,跟信宿见面。
信宿面目表情不说话,周风物又继续道:“信宿,你我都知道,高浓度海洛因对大脑的改造是不可逆的,以人类自我掌控的上限来说,只凭借意志力应该很难做到戒断这一点,再过自律顽强的人,一旦恢复自由,都会在大脑的第一指令操作下复吸。”
“所以,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想起什么,信宿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微微低下头去,仍然安静的一言不发。
周风物想了想,思索片刻后道:“我唯一想到的可行方法,就是用更高级别的痛楚来掩盖海洛因带来的兴奋,当神经中枢同时接收到两种信号,大脑会优先处理更加感知强烈的一方,当痛苦远大于快感的时候,大脑就会形成‘吸入海洛因会伴随强烈痛苦’的脑神经反射,而趋利避害是所有生物的第一本能,以此来达到强制戒断的效果。”
“我说的应该没错吧?”
“那么,你的手段是什么?”
“电击、窒息……还是自残?”
信宿不回答,周风物似乎也没有太介意,只是若有所思说,“在谢枫的眼皮底下,你没有那样的电击设备,没有实施条件,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很怕疼,所以应该也不敢自残。”
他望着信宿的双眼,慢慢道:“所以,是窒息吗?”
周风物的话带着某种压抑的分量,信宿的胸口好像被什么过于沉重的东西堵塞了,莫名有些喘不上气。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他独自一人在谢枫的身边,被他用海洛因长期控制的时候。
他知道就是这些东西害死了他的父母,对任何毒品都深恶痛绝,更加无法忍受因为海洛因,就变成谢枫手底下的一个听话的傀儡。
而信宿现在偏好自毁的性格,从幼年就能看到端倪。
他从小就很瘦弱,只用两只手没有办法达到他想要的效果,所以他找到了一根结实的绳子,每次谢枫给他注射那些东西、或者毒瘾发作的时候,那根绳子会帮他很多忙。
绳子一圈一圈捆在那纤细脆弱的脖颈上,可以扼住许多东西。
可工具毕竟是死物,他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很多次他差点死在那个狭小幽暗的房间,因为长时间的过度窒息。
……但竟然都活了下来。
信宿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他那个时候还是太小了,对很多事都感觉到恐惧,不敢轻易尝试,如果没有那么畏惧生理上的疼痛,或许戒断的会更加容易一些。
“当摄入毒品产生的快感与窒息带来的强烈痛苦总是相伴而行的时候,吸毒就不是一件让人感到愉快的事,所以当然也不存在所谓的精神上的成瘾性。”
周风物微微一笑,“这还真像是你能够做出的事,你真的没有让我失望,信宿,你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又问:“谢枫还活着吗?”
从周风物说起那些让人厌烦的旧事,信宿就一直一言未发,神情仿佛冻结了一般,冰冷而无动于衷。
直到说起那个真的谢枫,信宿才忽地弯了下唇,嘴唇轻轻一动道:“他嘛,很早就死了,意外注射过量吗啡导致死亡。”
周风物却问了一句:“是吗?”
他起身不急不缓道:“在我的认知里,谢枫是一个高度谨慎到不会出现任何纰漏的人,更不会因为一个再愚蠢不过的低级错误而送了自己的命。”
他望着信宿那一双没有一丝波澜的仿佛深不见底的眼睛,“那么,那些吗啡最开始是要注射给谁的?”
信宿则是神情淡漠地直视着他投射而来的目光。
周风物给人的压迫感不是纯然来自外部的,而是某种从内部蔓延出来的尖锐的窥伺,仿佛内心隐藏的一切在这个人的注视之下都无所遁形。
——如果坐在这里的人不是信宿,恐怕这时候已经完全被牵着鼻子走了,心理防线早就全盘崩溃。
可惜信宿不吃这一套。
他夸张地“哈”了一声,语气讥讽:“谢枫如果真的那么思虑周全,怎么会让我在他的眼皮底下活了那么多年,他早就在自取灭亡,那不过是他最应得的下场。”
“……原来如此。”
周风物单手放在他的头上,自上而下轻轻抚下,那是他曾经经常对信宿做的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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