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像聊斋。”萧青打量周沉,又举起手里的两把油纸伞,面无表情地评价,“但更像邪教。”
周沉后脑酸胀,眼睛因为光线微微眯起:“出去说。”
萧青颔首。
木门关闭,几分钟后,周沉穿着姜深的衣服走出来。
藏匿在阴暗里的鬼怪露出真容,萧青皱起眉头,终于捏了捏鼻梁,闭上眼睛:“你们真是,够刺激的。”
周沉侧过头,在已经黑屏了的摄像机屏幕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上嘴唇有一个挺深的伤口,已经结出棕红色的痂,脖子红痕满布,肩颈的位置还有大大小小的青黑。的确,看着有些惨不忍睹。
“手臂,给我看看。”萧青说。
周沉身形一滞,表情有些发冷。
“给我看看。”萧青又说了一遍。
周沉抬起手臂,将袖子向上折起,伸出小臂。
手腕处一圈皮肤发白,隐约能看出有什么人紧紧握住过这里,再往上斑驳旧伤间偶尔夹杂一块小小淤青。
萧青拽住周沉的胳膊,压在那些发青的伤口上。
周沉沉闷一哼,被萧青不容置疑地扯过身子,从他口袋里摸出一把杂物来。
铝箔纸被挤压发出无序的刺耳声响,萧青摊开手掌,几板药品和密封的注射针在他手掌上铺开来。
“兴奋剂,麻醉药,抑制药,镇定剂……萧正阳真是给你偷了不少东西。”萧青面色阴沉,“如果贺执的反应不如你所料……”
“在我的预想里,我会留下他……”周沉把折起的袖子整理好,没有任何遮掩,“用这些东西。”
“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在你的掌控中。”萧青说,“伤害后再修补不属于精神正常的人会想出的方式。周沉,你的思维不正常。”
“萧青,你知道我。”周沉说,“我不会再留有任何错漏。”
所以,也不会有后备之需。
萧青了解周沉的心结。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遭逢突变的人会下意识筑起高墙。周沉多疑,谨慎,他被撕扯出的伤疤在他的一言一行里活着,将周围的一切标红,画上警示图标。
病情好转后,周沉的性格还是被影响了。他走的每一步棋都经过计算,他必须运筹帷幄,才能让现在这个缝缝补补后的木偶走出一步。
周沉的意思是:这些药和针剂本应该是空的。
“需要问诊吗?”萧青看看天,“在雨降下之前。”
周沉点头。
两人在供导演休息的小马扎上坐下,萧青拿出便携本子:“服药的情况?”
“可控。”
“百分之多少?”
“……七十。”
“手背上的划伤什么时候的,原因,后续情绪恢复程度。”
周沉看了眼手背上已经变成浅粉色的伤痕:“因为信息素上瘾,贺执恰好在我身边。”
“我以为你们在进行脱敏治疗?”指尖圆珠笔翻转,萧青用笔的后端戳本子纸面。
与周沉的问诊通常效率极高,周沉对自己的状况和病情掌握清晰,能够迅速准确地给出答案。如有迟疑,证明这个问题在他自己百般思索后仍然没有结果。
“上次你没能答上我的问题是在我问你,你的电影想要表达什么时。”萧青从善如流,结束了基本问诊,“比我想象中要快。你的成瘾症出现了病症变化,对吗?”
“布朗尼肾衰竭的时候你没有把它送去医院,支开我和萧正阳,私自注射了过量的药剂试图救它。我和萧正阳赶往最近的宠物医院却没有查到你提供的病房号,立刻察觉不对。赶去疗养别墅时,你抱着布朗尼,袋子里的药剂却没有使用。这是我们第一次误认为你的病情在好转,直到你和布朗尼的骨灰同床而眠,还在食盆里添水与狗粮……”萧青适当地停下描述,问,“周沉,这次的症状和当时有多少相似?”
周沉垂头看向他手臂上的斑驳痕迹,有些沉郁地回答:“百分之……百。”
萧青总是敏锐而正确。
周沉需要周密的算计保护他前行,一旦行为出现偏差,那代表着他为自己建造的防线正在崩塌。他正在慢慢滑向所有精神失常症患者应有的心理状态。
“布朗尼的寿命有限,你我肉体凡胎,不能医死人活白骨。那贺执呢,是什么让你有了如此严重的危机感?贺小少爷正值盛年,没有严重的病症,理应长命百岁。”萧青打量着周沉,又问,“又是什么让你愿意与我交流?”
当初他与萧正阳发现周沉的异样时,布朗尼已经去世三个月了。
周沉不与外界沟通,但一切检查都会积极参加,除了有些沉闷外,旁人看不出一点端倪。
萧正阳从友人那里寻来一只与布朗尼极其相似的金毛犬,打算送给周沉,敲开门后,周沉看着那只幼崽,对萧正阳说:“布朗尼什么时候要收养小孩了?”
萧正阳浑身冷汗,透过周沉看到客厅里堆满的狗粮,终觉大事不妙。
越是冷静的人疯起来越要命。萧青和萧正阳拉着周沉做了半年的认知恢复,再也不敢轻易将任何会离去的活物带至周沉身边。
“贺执救活了布朗尼。”周沉含糊地回答。
萧青等待着下文,周沉却没有再开口。那一句话,就是他愿意说的所有信息。
萧青整理思绪,大概理解周沉的意思。
周沉购买过量药物,目的是让布朗尼能活下来。如果布朗尼没有自己痊愈,那么他就没有使用药物的必要了。同理……
“贺执做了什么?”萧青寻到答案,心绪却不敢放松一点。他总觉得贺执与周沉,会相携走向更无可救药的选择。
周沉手掌平放在膝盖,亚麻布料经过几番折腾沾满泥灰,周沉的掌心贴着那些土块,好像压在了那个翻涌的红绸里散发着滚烫温度,不断起伏的皮肤上。
无论他提什么要求,贺执总会挑着嘴角说:“我同意”,“好”,“你尽管试试”。
他做了,然后就能惹来呜咽和叫骂,婉转得如夜莺鸣啼。
他耳边响起方才的低语。
贺执说:“我总觉得你会把我分尸,做成装饰品挂在屋子里。”
周沉问他:“如果我想呢?”
贺执低骂了一声,然后凑在他耳边,磨着牙说:“那你得把我做得好看点。”
“周沉?”萧青出声提醒。
周沉回神,回应:“他答应了所有我想要的。”
第118章
萧青不意外周沉的答案。
能安抚疯子的只有另一个疯子。他们在离经叛道上出奇地契合,互相成为对方吊在悬崖上的救命绳索。
萧青长出一口气,双腿交叠,笔尖不断点在纸面,留下一团杂乱无章的笔迹。
“我的诊断是,”萧青说,“当行为与贺执有关,你就会走向偏执:依旧逻辑缜密,行为果断,但思想是崩坏的。你或许有所觉察,但无法抗拒。因为那是你真正想要的。你的认知处在崩溃的边缘,贺执的容许会让你模糊界限,你构筑的防线很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消失。”
萧青合上本子,看向周沉:“我不希望下次萧正阳登门拜访时,看到的是另一罐骨灰。”
周沉没有否认。
萧青站起身,将两把细长油纸伞丢给周沉:“也许你还想听听萧正阳的猜想。”
“萧正阳近期给我的报告里说:虽然畸形,虽然危险,但你与贺执的关系用寻常人的喜爱情绪来表达实际上是最为恰当的。哪怕损兵折将,也要在高悬的怀疑和未知中确保占有着彼此。”
“依照萧正阳的诊断,周沉,你恋爱了。”
“且现在我觉得,萧正阳的诊断并不是毫无根据。”
***
零星雨滴坠落时,萧青告辞。
周沉回到祠堂。
乌云将天光夺取,细密雨滴帘子一样占据所有窗户,稀薄的窗户纸被雨水打得颤颤巍巍,一派风雨飘摇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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