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意那个是不是实话。”赵观棋没有被带偏,语气坚决自信:“你不喜欢抽烟,你不会骗我。”
“那你呢?”周景池揣着那天车里的答案,反问:“你喜欢吸烟么?”
‘我也是为了装酷,其实一点也不好抽。’
隔着空有颜色的微黄阳光,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这句话。
周景池一开始是笃信的,赵观棋年纪不大,若说因为压力大解愁而抽烟大概率是犯不上的。他家境殷实,出手阔绰,一看就是富养长大,烟这个东西染上的原因也许千千万,但周景池觉得最不可能是为了缓解压力。
赵观棋那么开朗,乐观,无论什么情况都笑语盈盈,像此刻高悬照耀他的太阳。
可以带来力量和新生,拥有绝对的胜算和话语权。
换到自己身上,从小受烟酒影响,周景池在父亲的暴力行径中随便拎出来一个场景,都是烟酒具在的高高在上面孔。
无数次烟雾缥缈时的咒骂和掀桌,先入为主地占据了恶劣印象。
赵观棋被问住了,做贼心虚地想起天台上被风吹走的那句轻飘飘的‘戒了’。
须臾,他梗着脖子回答:“我也不爱抽烟。”
得到一如既往的回答,周景池却还直愣愣盯着赵观棋,思绪从对面眼里的心虚飘到顶层套房中成摞的空烟盒。
眼神碰撞,周景池想起父亲也喜欢将空盒收集起来。只不过他喜欢大大咧咧像战利品似的扔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赵观棋却是码得整整齐齐,和床头柜严丝合缝。
周景池没有深究,不客气地推开赵观棋,翻出要穿的衣服,转身去洗手间。
知道赵观棋不会进来,周景池没有关门也没有走进浴室,而是在洗手台的镜子前脱掉睡衣。熟悉的疤痕在偌大的明镜中避无可避地出现,他本想装看不见,套衣服套到一半却又恍然停住。
后知后觉,周景池缓缓脱下穿了一半的上衣。
镜子里的无规则分布的痕迹十分抢眼,他不信邪地闭上眼睛,再次重复穿衣的动作。穿衣的手如想象中般擦过存在感极强的刀疤,避无可避。
没正面问出口,周景池已经得出一半的答案——为什么带他去看医生的答案。
赵观棋一定看见了,他全身上下不堪入目的痕迹。
明明自己特意穿了长袖长裤,还是被看见了。
早知道不喝醉了……
懊悔先于羞愧席卷心脏,周景池在原地心如擂鼓,面如菜色。
万念俱灰走出洗手间,某人正抱臂在身上嗅来嗅去。
“别闻了。”周景池出声打断。
赵观棋一惊,马上圆场:“我想起来了!韩冀早上抽了烟,给我蹭上了,你可别不信,他烟瘾大得很。”
没有回答,周景池将叠好的睡衣放在床头。
“你穿长袖啊?”赵观棋明知故问,“不热吗?”
“你看见了。”周景池没有打哑谜,问他:“吓到没有。”
周景池难得直白,赵观棋也不假思索:“没有,只是有点吃惊。”
直接的问句,是个人都会委婉回答。周景池意识到这一点,补了一句当做桥梁:“你也不会骗我吧。”
这句话相当于——有话直说,我能承受。
没有再次回答,赵观棋兀自补充:“你看起来是很怕痛的人。”
说完又是一阵沉默,周景池想说不是,身上的伤痕就是强有力的证据。可回想起伤痕来由的日日夜夜,却张不开这个口了。
也想说确实怕痛,但是是在正常情况下——对自己持刀相向的时候,一般处于不能自控的高亢奋状态,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面前陈述语气的问句,似乎无解。
站立的两端像是个天平,赵观棋问句的砝码快要占据重量点。
不知道此刻是不是承认这种不光彩倾向的好时机。赵观棋是不是完美的倾诉对象,周景池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他从来对任何事物都保以警惕和距离,这样,才好在反噬袭来时用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格挡承受。
不做无把握的事,不冒不必要的险——周景池秉持法则小心生存,只为建造一个属于自己的脆弱外壳。
现在,一个捧着蜜罐的魁然大物站在面前。一下又一下,一次又一次,一阵又一阵,一天又一天不知疲倦地敲响他的壳。
壳子里的人恐慌至极,惶惶不安的心脏将沸腾的血液泵到身体的每一处。
极致的心悸,却卷起罕见的温暖。
无计可施,无话可说,周景池缓缓看向发问的人——只一刻,他看见人类笃信远在天边的太阳近在眼前,暖而不燥,贴在心房躁动处熨帖着。
也许是希望暖意再持续得久一点,也许是期望天平趋于平衡,周景池故作轻松笑道:“其实还行,那种时候,感受不到什么痛不痛的。”
他垂下头,不去看对面的反应:“谢谢你,我知道你带我去看医生是为我好。”
“现在已经好很多了,这些……”周景池感到后知后觉的羞愧难当,“这些都是很久以前弄的。”
尊严很重要,但尊严也没那么重要——至少此刻,赵观棋心里那把称对他来说,更重要。
壳子可以重建,太阳却不会再生。
一番思想斗争后,周景池请求道:“能别告诉其他人吗?”
“真的……谢谢你。”
说完,没去看赵观棋表情,不过周景池猜测,应该不会很好看。他扭头去找自己放在窗台上的手机,屏着气走过赵观棋时,一只手忽然拉住了他。
周景池认命停脚,准备好迎接反驳或质疑。
“我给你带了这个。”
没有其他言语,面前递来一双黑白拼色的冰袖,周景池愕然,从崭新的包装抬眸去看赵观棋。
“换短袖吧。”赵观棋建议他,“钓鱼太晒了。”
有些难以置信,周景池迟迟没有接过,问道:“……你什么时候买的?”
赵观棋犹豫两秒,答非所问:“网购刚到的。”
滞在空中的一双冰袖孤零零地等待被接受,没有像以前一样不由分说地塞过去,这次,赵观棋安安静静地,耐心无比地等着对方主动接过。
这也许是一次大获全胜的试探,也可能是又一次的铩羽而归。
这次,赵观棋不做执棋的人,做完完全全的观棋者。他当然想看周景池变得坚韧,拾起希望——但尊重和等待,才是周景池最需要的,他明白,也尽力照做。
也许这双冰袖会被拒绝,或者接受后变成‘周景池欠账记录’中的一笔小小金额。
无论哪种,赵观棋全全笑纳。
天还是大亮着,温度湿度都适宜。赵观棋垂目,看到那只还没有被遮盖的蓝色眼睛,接着是长袖的薄衫,将周景池罩得严严实实。
但赵观棋知道,单薄的衣料下,是白皙透亮的肌肤,有起起伏伏的挣扎痕迹,像蛹中难以振翅的蝶一样,伤痕累累。
然后是一颗稳稳跳动的心脏,很沉重,像一口被全力撞响的老钟——某晚他附耳到左胸上窥听后,至今余音绕梁。
终于思考完,又或者终于察觉到不可名状的目光,周景池从赵观棋手中抽走了冰袖。
他自然而然地粲然笑着,是赵观棋第一次见的笑。很明亮,很轻柔,像湮没在阳光天际里的遥远月亮。
拆开包装,周景池举在面前仔仔细细端详几秒钟。
然后从寥寥无几的衣服里刨出来一件短袖,陈旧折痕已经很重。周景池没有再去洗手间,只是微微背过身,直接将身上的长袖换了下来。
又拾起床上的冰袖,转过身就着赵观棋的目光穿戴好。
“谢谢。”周景池说,“和我的衣服,刚好很搭。”
赵观棋低头去看,皱皱巴巴的短袖,领口已经有些发白,规整的折痕从肩部分布到衣摆,四四方方的格子将周景池大卸八块。
赵观棋用手抻了抻,毫无变化。周景池湳風却被伸到侧腰的手碰得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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