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春联给出去,被其他人瞧见,自然要上来问。
一来二去的,所有人都知道裴家夫郎会写春联,还写得很漂亮,纷纷都想来讨要。
贺枕书本就喜欢书法,有人欣赏他写的春联,他高兴还来不及。有人来找他讨,他便来者不拒,只收点东西或铜板当做纸墨钱。
谁知几天下来,来讨春联的人越来越多,裴长临今天甚至在人群里看见了几个邻村的生面孔。
裴家院外,贺枕书又写完一幅春联,搁下笔,转了转手腕。
“先歇会儿。”裴长临给他递了碗水,往周遭看了眼,皱眉,“怎么还有这么多。”
“不多啦。”贺枕书道,“就七八个吧。”
裴长临默然:“半个时辰前就还剩七八个了。”
半个时辰过去,不减反增。
裴长临欲言又止,看见自家小夫郎那兴致盎然的模样,也不好扫了他的兴。
他只是不希望贺枕书太过劳累,但既然这件事他愿意做,裴长临便没有阻拦的理由。他比谁都清楚,贺枕书是打心底喜欢书法绘画,能不能以此赚钱并不紧要,旁人的一句赞赏,比什么都令他高兴。
裴长临也不多言,索性站在他身后,时不时替他捏一捏肩膀,再倒点水,陪着他将余下的春联写完。
这么忙了几天,除夕当日,下河村家家户户都挂上了贺枕书亲手写的春联。
村中的年味儿比城里浓很多,这附近村落从小年之后就开始准备过年,但真到了大年三十,反倒没那么忙碌。周远早起打扫了屋子,裴木匠在院中摆上供桌,给祖师爷烧香磕头,贺枕书则进了后厨帮裴兰芝做饭。
至于裴长临也没闲着,用剩下的红纸剪了好些窗花,就连大黑的脖子上,都带上了一朵红纸做的小团花。
天色暗下时,村口放起了烟花,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一边欣赏烟花,一边热热闹闹吃完了年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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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裴兰芝陪着周远去了南槐村。
初二回娘家是这附近村落的习俗,周远是入赘裴家,自然该轮到他回门。不过,以前周家人看不起他,更不想承认他那是回娘家,因此,周远都是到了初四初五才会回家一趟。
而裴兰芝更是从没与他一道回去过。
这回过年,周远好些天前就收到了家里的来信,主动问他初二要不要回来。
显然已经接受了这件事。
两家关系僵了这么久,如今难得和解,裴兰芝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她提前几天收拾好了年货,大早上便使唤周远把东西装车,与他一道驾着牛车往南槐村去了。
“他们这回总不会吵架了吧?”目送牛车远去,贺枕书不放心地问。
“难说。”裴长临摇了摇头,看见贺枕书担忧地眼神,又笑道,“阿姐有分寸,放心。”
以前吵架,是因双方对彼此都有成见。
如今既然两家都有和解的意愿,就算真有什么矛盾,也不至于闹到原先那个地步。
听裴长临这么说,贺枕书才终于放心了点。
按照习俗,除了关系亲近的亲戚,过年前几天村民通常都是不出门的。要到初四初五,才会有人陆续登门拜年。裴家更是因为分家早,大多亲戚都不在村中,并没有什么人会上门拜年。
裴兰芝和周远这一走,裴家更是变得清净。
裴长临牵着贺枕书回了院子,裴木匠正坐在廊下抽烟袋。
见他们进来,裴木匠问:“你姐走了?”
裴长临点点头:“走了。”
“你们呢?”裴木匠敲了敲烟袋,问,“你们准备哪天走?”
过年前,府城的薛大夫给他们来了信,告知他们一切已经准备就绪,最好能在十五之前就去府城,尽早将手术完成。
但具体要哪天离开,两人还没决定好。
更棘手的是,过年期间没有他们先前乘坐的那种渡船,若想在十五之前赶到府城,他们只能走官道。
就算中途有部分路段能乘水路,路上也要花费近两倍的时间。
也就是说,这几日,他们就该准备启程了。
裴长临沉默片刻,低声道:“初五之后吧。”
初五,是裴长临的生辰。
也是……他娘的忌日。
裴长临出生时难产,不仅自己落下病根,他娘也死在了这天。
所以,裴家通常是不会特意帮他庆祝生辰的。
特意等到这日之后再走,自然也不是为了过什么生辰。
初五当日,裴长临难得早起。
裴兰芝和周远前一天晚上已经回来了,他们今日同样起得很早,一家人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带上香烛纸钱出了门。
“爹不和我们一块去吗?”贺枕书低声问。
裴长临今日穿了件黑色的袍子,听言只是摇摇头。
裴家后方有条小路可以上山,这些天连着下了好几天雪,山路已经完全被雪覆盖。众人慢慢往山上走,约莫走了一炷香时间,便到了地方。
这后山的半山腰上,有一片墓地。
贺枕书没怎么来过这地方,但以前跟着裴兰芝上山采药时曾听对方提过一句。
这片墓地,是下河村的村民用来安葬亲人的地方。
因是过年,墓地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串脚印从山路蜿蜒至墓地中。
前几年下河村穷,饿死了很多人,能好好在这里下葬的却是少数。就算能好好安葬,也没什么人用得起墓碑。
整片墓地里,唯有一座墓冢前方竖着石碑。
已经有人坐在那石碑前。
是裴木匠。
地上铺满了积雪,被几人行走时踩得咯吱作响。裴木匠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看见是他们也不惊讶,随口问道:“都起得这么早?”
走得近了,贺枕书才注意到,那墓碑前正放着一簇淡紫色的小花。
近来天气冷,山上没什么野花还开着,这种小野花贺枕书前些天见过,偶尔会在阴冷潮湿的树下或屋旁生长一些,下了雪更是不算好找。
这么大一簇,不知道得找多久。
淡紫的花朵静静躺在雪地里,成为这漫山雪白中唯一的亮色。
裴木匠没再说什么,他起身让开,裴兰芝取出香烛在墓碑前点上,家中晚辈挨个磕头上了香,又在墓前烧了会儿纸钱。裴木匠站在边上,看着纸钱烧完,才道:“我先回了,天冷,你们也别待太久。”
男人最后看了眼墓碑,转身沿着来时路下了山。
贺枕书偏头看去,听见裴兰芝在身旁轻声道:“多少年了,还是这么别扭。”
“别扭?”贺枕书没听明白。
“说爹呢,他可别扭了。”裴兰芝道,“每回祭拜,他从来不与我们一道上山,总要自己早到一会儿。”
她心情还算放松,笑了笑,低声道:“是与娘说悄悄话呢,不想让我们听。”
贺枕书低下头。
裴长临仍跪在墓前,香烛燃烧的青烟在冰冷的空气中飘摇,很快被冬日的寒风吹散。
贺枕书重新望向墓前那束淡紫色的小花,轻声问:“爹和娘……以前感情很好吧。”
“是很好。”裴兰芝道,“那时候我还小,对这些没多少记忆。听爹说,他和娘刚成亲时家里还穷,他一年到头总往外跑,到处走村干活,回家的时间很少。”
“娘喜欢养花,他每次外出回家时,都要给她带上一束。”
“无论离家多久,只要他能带花回来,娘就会很高兴。”
而如今,那爱花的女子永远沉眠于此,裴木匠却不曾忘记当初的约定。
每回来看她时,仍然会带上一束花。
贺枕书喉间微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上前把裴长临扶起来,却又被裴兰芝拉住。后者朝他摇摇头,低声道:“让他与娘单独待会儿吧,我们先回。”
贺枕书:“可是……”
“我在边上等着就是。”周远今天难得话少,道,“你们先回去,今儿风大,一会儿别着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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