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倚在躺椅上喝茶,而方啼霜则在那里抱着柱子往下瞧,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回头:“陛下你快来看,好大的流萤。”
裴野放下茶盏,然后缓步走过去,再朝下一望:“哪来的流萤?”
只见那小孩儿晃晃脑袋很神秘地一笑:“只有我能看着,陛下太笨了,所以瞧不着。”
他童言稚语的,皇帝听了倒也没生气,反而还很虚心求教似的偏头问他:“那么方小夫子,劳您给指教指教。”
“你凑过来,我悄悄和你说,”方啼霜朝他招招手,“过来过来。”
裴野心说:好没规矩。
可上半身却已然侧了过去。
方啼霜附在皇帝耳边,轻声道:“就是……就是哈哈哈哈哈……”
他都还没说出口,自己就先被自己逗笑了,他的肩膀微微耸动着,趴在裴野的肩膀上,整个人笑得眼泪花花。
裴野耳朵都被他笑痒了,于是不轻不重地将他推开去,欲擒故纵道:“孤不想听了。”
方啼霜忙追上来捉他的手腕:“我要说我要说!”
皇帝冷着脸,很刻意显出几分厌烦来:“那你快点说。”
小孩儿这会儿想笑也不敢笑了,忙小声道:“我就是想说……我觉得下面那些提着大灯笼的公公们很像流萤。”
裴野也随着他的目光往下一望,只见那些宫人们手上提着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着,忽明忽暗,乍一眼望去,倒真像是那飞火流萤。
很大只、很笨重。
小皇帝仔细想了想,忽然也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方啼霜见他笑了,于是也愈发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很好笑,一开始还笑得有些矜持样子,可笑着笑着他便腿一软蹲在了地上,好险没把自己笑岔过气去。
第五十六章 “陛下是第一等好人。”
宫人们半夜里被唤过来寻牙, 心里不免都觉得有些古怪。
裴野显然已经过了要更换乳牙的年纪,这掉的自然不能是皇帝的牙, 那么便只能是……跟在他身边那位小郎君的。
他们下意识在暗里多瞧了一眼那小郎君,只见那位郎君瞧着很眼生,而且这内廷里入了夜,除了他们的陛下与千牛卫能是个纯公的,其余健全男性正常情况下是不准在这内廷里留夜的。
哪里又冒出来一个这样的郎君来呢?
宫人们心里觉得这位漂亮的郎君兴许是裴野从哪儿新找来的侍婢,可瞧他那与皇帝肆意打闹的模样, 又有些不确定了。
而且这小郎君身上穿的衣裳像是裴野的常服,这得是多受皇帝的抬爱,才能有这样的体面?
方啼霜的乳牙最后是被泽欢捡着的,原本寻牙的队伍里也并没有他, 是他半梦半醒间听见了这外头的动静, 非要提灯出来帮手的。
不过最后皇帝倒是一视同仁地给来寻牙的宫人都打了赏, 泽欢因着其功劳最大, 于是得的赏钱也最多。
谢恩的时候他先是谢过了皇帝,然后又转头对着方啼霜殷殷道:“奴婢名叫泽欢,小主子下回若再掉了牙, 尽管找奴婢, 奴婢的眼神最好啦, 别说是个把颗牙了,您就是掉了根毛奴婢都能给您找着了。”
方啼霜乍一听觉得他这话没问题,可这话配上他那天生笑起来就贼兮兮的五官,就总觉得他是在咒自己掉牙又掉毛。
他顿时很想一爪子扑过去挠他,但又想起现在自己是人, 不能做这样“粗鲁”的动作。
于是方啼霜面上勉强笑了笑说:“好。”
心里却想:呸, 要真有下回, 我找谁也不找你。
等泽欢离开后,裴野偏头看向方啼霜,忽然笑了笑:“你们猫舍里竟还有这样‘会说话’的内宦?”
方啼霜听得出来他是在说反话笑话自己,他恨恨道:“陛下笑话我做什么?还不是他们欺负狸奴听不懂人话,专挑了这样的歪瓜裂枣来猫舍里气我。”
“哦?”裴野像是仔细斟酌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不如孤让戚椿烨打发他到别宫去,再换些机灵点的内宦去猫舍伺候。”
方啼霜嘴上抱怨归抱怨,可真要把泽欢赶走,他却舍不得了,又疑心他这样没把门的一张嘴,若去了别宫,难免会遭人欺负。
“不成不成,”方啼霜撇嘴道,“他们这些人我都用惯了,而且泽欢虽然说话不好听,但他是个好人,猫舍里就属他跑的最快,秋千也是他搭的最好。”
裴野顿了顿,接着又没头没尾地开口问:“他是好人,孤也是好人,所以你觉得孤和猫舍里伺候你的婢子一样?”
方啼霜怔愣了片刻,这只是他平日里再顺口不过的夸奖,在他眼里,凡是对他好的,便全都是好人,并没有个高低贵贱之分。
可把皇帝和一个小内宦做比,似乎确实有些不太合规矩。
于是方啼霜又重新补充了一句:“陛下和泽欢不一样的,在我心里,陛下是第一等好人。”
大概是怕裴野听不懂这“第一等”的意思,他又继续解释道:“陛下知道我的秘密,却不要打死我,我也知道陛下的秘密,我还守口如瓶,从没有对旁人说过,可见我们俩也算是那什么……”
他忽然记不太起那个词了。
抓耳挠腮了半天,方啼霜才终于磕磕巴巴的地说:“知己?对!是这个词吧?”
裴野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自己不慎让他知道的秘密是什么,应该是那日小猫儿恰好撞破他将那碗汤药倒掉的事儿。
虽然心里知道“知己”这个词不免太深了,但皇帝却很莫名的,不太想和面前的这人解释清楚。
“那日你忽然跑进大明宫,”小皇帝故意岔开了话题,“并非是误闯捣蛋吧?”
方啼霜很激动地看着他,然后又很警惕地往四周望了望,确定没人在附近后,紧接着才很小声地说:“那天我去清宁宫睡午觉,恰好听到太后和那杨公公叽叽咕咕地说什么给陛下送药,我一听就知道他们不怀好心,所以我就想去提醒您不要喝那碗药,那日可急死我了。”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骄傲,似乎是觉得自己当时的聪明才智很值得再炫耀一番。
皇帝听着他这幼稚的形容,便想到太后与杨松源两人如同耗子一般“叽叽咕咕”地躲在角落里密谋的模样,顿时便觉得有几分好笑。
“孤那时并不待见你,你为何还要拼命来提醒孤?”裴野问。
方啼霜也说不清,他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然后才道:“我就是觉得……陛下看起来也不过才和我家里最大的阿兄一般大,他们两个大人却要偷偷害你,实在太不厚道了,而且阿爷阿娘常常和我说,要做个有善心的好人,我要是见死不救的话,阿爷阿娘要来梦里骂我的。”
裴野垂目看着他,然后缓声道:“你也是个好人。”
方啼霜很快乐地笑了笑,然后补充道:“那我怎么也得是个大好人吧。”
皇帝见他笑,心情也不自觉的好,他现在发现了,同这小奴待在一块的时候,他面上的笑意便格外的多。
“你那颗牙打算什么时候丢?”裴野又问,“再攥手里,当心要化了。”
有了寒瓜籽的惨痛回忆腩奋,皇帝说的话,这会儿方一个字都不信了:“你不要诓我,牙长在嘴里的时候,怎么舔可也不见它化呢。”
裴野一本正经:“嘴里的牙是活的,掉下来的牙是死了的,要是不会化,屋顶上祖祖辈辈的乳牙传承下来,如今只怕都要铺满整片屋顶了。”
方啼霜心里虽然提防着再受骗,但却又忍不住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忙背过身去,偷偷打开手指检查手心里的那颗乳牙。
只见皎洁的月光之下,那颗乳白色的牙齿完完整整的,哪儿也没缺、哪儿也没少,可见这皇帝又在诓他了。
方啼霜回头瞪了他一眼,腮帮子有些鼓,显然是气坏了:“你好大一个皇帝,怎么总是唬人呢?”
“你不也总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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