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松声见他要聊正事,馒头也不啃了,鸡蛋也不吃了。
林霰说:“你听我说就行了。”
霍松声还是把东西都放下,想了想,说道:“先说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院中有洒扫的僧侣,林霰起身将门关严。
阴天的房间光线不足,林霰取下灯罩,吹燃火折子,点了灯。
“昨日你与方玉华在雅间用膳,我就在你隔壁。”林霰说。
“你在隔壁?”
林霰点了点头。
昨天林霰从侯府出来便去了飞仙楼,他与宸王就约在那里。
宸王赵珩是当朝三皇子,也是现今与大公主争夺皇权的最大对手。
除去仅听皇帝命令的东厂不说,朝中大公主与宸王几乎是分庭抗礼。虽然大公主背后有内阁撑腰,看似独揽大权,可是从都察院到刑部再到大理寺,处处有宸王扶持的人。
皇上对此并非一无所知,却默许这种存在,是一种制衡,也是限制。
林霰按住茶壶的盖子,缓缓倒茶,语调轻缓地说:“王爷可曾想过,皇上为什么肯放权给大公主?内阁是大历文官集团的主心骨,首辅更是权倾朝野,皇上此举就不怕权力失控吗?”
大约就是从靖北军出事那年开始,原本分散在大历朝四方将领手中的兵权一点点收归皇室,当时的内阁首辅还不是如今这位,而是前朝首辅、也就是霍松声爷爷的得意门生。后来他丁忧返乡,三年后,在回长陵的路上意外坠马,此后身体就大不好了,又过一年便辞官养老去了。
赵渊在大权收回之后,并没有全部攥在手中。他将整个朝廷全部清洗一遍,换掉了大半官员。将内阁交给了五皇子赵珏,督察院交给了赵珩。
当时赵安邈还没有如今的气焰,她与赵珏一母同胞,但她远比兄长来的聪明且沉得住气。当时赵珏酒后失言冲撞皇上,之后又在禁闭期与后妃搅在一起,东窗事发后非但没有悔过,反而将所有牵连者通通杀死封口。他若杀的都是宫女太监,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许就过去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
可他还杀了一个不该杀的人,赵渊亲弟弟伯阳侯的儿子。
伯阳侯一生无欲无求,是赵渊所有兄弟中最安分老实的一个。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却被赵珏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了,能不闹吗?
当年这个案子是赵珩审的,为了安抚伯阳侯,在得到赵渊的默许后,直接将赵珏发往封地,非诏不得入宫。
赵珏从这个地方开始,慢慢退出权力中心,而赵安邈逐渐取代他的位置。也是从这时开始,赵珩正式代表督察院和大理寺,掌管大历所有刑、法的制定与执行,并督察百官,与赵安邈代表的内阁权力集团互相牵制。
赵珩沉吟道:“因为安邈是个女子。”
“不错。”林霰将倒满茶的杯子推到宸王面前,“因为大公主是女子,无论皇上给她多少权力,只要她不出嫁就不会失控。也因为大公主是女子,皇上可以找任何理由,轻易收回大公主手中的权力。所以大公主虽然坐拥内阁与翰林,还得首辅出谋划策,实则皆是空中楼阁,禁不起半点风浪。”
赵珩点点头:“言之有理。”
“大公主明年开春就二十七岁了,她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她的婚事也绝不可能不与利益挂钩。”林霰轻轻吹了吹漂浮在杯面上嫩绿的茶叶,“所以她比王爷心急,一旦开始选亲,也就到了皇上放弃她的时候了。因此她一定会在那之前,想尽一切办法推动皇上立储。”
赵珩有点疑问:“前朝曾有女子称帝的先例,最终因大权旁落导致江山改姓。若依先生所言,父皇不可能会将皇位传给安邈。”
“若是江山仍在‘赵氏’手中呢?”
“怎么能在赵氏手中?总不能让我娶安邈吧!”
“王爷自然不行。”林霰呷一口热茶,“放眼整个长陵,谁既容易控制,又是赵氏中人呢?”
赵珩呼吸一滞,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霍松声!”
霍家三代忠良,南林侯府日渐衰微毫无威胁,霍松声的母亲是赵渊的亲妹妹,即便他手中还有靖北兵马,但只要回讫一日不退离溯望原,霍松声便要守一日边塞。
老皇帝多年来对待回讫始终采用和谈与和亲政策,惹得回讫越发猖狂,与其说是养虎,不如说是借此牵制霍松声。
他允许霍松声去漠北,应允他恢复靖北军的建制与番号,都是为了让霍松声死心塌地的待在溯望原。
如此一来,霍家朝中无人,靖北那五万兵马永远无法穿过漠阳关,即便霍松声娶了赵安邈,赵氏的权力仍在赵氏手中。
“即便这次霍小侯爷没有私自返回长陵,最迟明年开春,皇上也会召他回来,商议他与大公主的婚事。”林霰放下杯子,未饮尽的茶水在杯中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所以,若想让皇上弃用大公主,第一,不可让她与霍小侯爷成婚;第二,要让她失信于御前。”
赵珩追问道:“怎样才能让皇上对她失去信任?”
“很简单,看皇上最在意的是什么。”林霰幽幽地说,“皇上这些年来,看似一直在分权,看似不顾漠北战事,实则一条线都没有松过。皇上最怕大权旁落,还怕手中的线脱离掌控。要让皇上看到那根他控制不住的线,威胁越大越好。”
·
摇动的火光将林霰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霍松声说:“那根线就是清欢阁?”
“准确地说是回讫。”林霰答道,“皇上并非是真心放纵回讫,对于这匹北方的狼,皇上始终忌惮并视之为心头大患。所以,皇上可以不管清欢阁,也可以不管踏春楼,甚至不管杜隐丞在船上捞了多少油水,他不可能不管大公主想要打通回讫的那条线,这是条不可触碰的红线,大公主只要碰了,这局就彻底输了。”
霍松声看着林霰,觉得他心思深得可怖,竟将皇上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好像无论如何掩藏都是透明的,而你根本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他的底在哪里。
“先生不愧是宸王和大公主同时想要的人。”霍松声往后一靠,“这般才智,连我都想收入囊中了。”
林霰微微一顿,继而说:“可惜将军无意朝堂之争,否则林某定效犬马之劳。”
第十七章
“犬马之劳便算了。”霍松声勾着唇角,视线低低自林霰嘴唇上扫过,“先生体弱,本将不舍先生劳累。”
这随口就来的浑话与长陵城中的纨绔学了个十成十,林霰并不理会,接着说道:“正如将军所见,长陵城中有一座地下‘春城’。不止长陵,遂州、兖州、昆州、江南五地、北域十城,所有这些地方都建有‘飞仙楼’与‘清欢阁’。
与长陵和遂州一样,表面上,各地的‘飞仙楼’作为宴请宾客的酒楼,‘清欢阁’是汇集声色的青楼。暗地里,飞仙楼作为桥梁,联通大历各个州府,而每一座清欢阁地下都有一座完全复刻的楼阁,用作猎物的买卖和交易。”
长陵、遂州等地是大历人口最多的几座州府,同时也是最繁华的几座。而江南五城连接南方水域,北域十城更是地处大历边界,与周边各国接壤。
这样一看,清欢阁的势力范围几乎辐射了大历中部、北部与南部。
林霰说:“一般来说,经常行走在飞仙楼的人被称作‘猎手’。起初只有杜隐丞、秦师礼等人才能做猎手,后来他们不愿亲身涉险,也不满足于长陵、遂州,便逐渐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发展新的猎手。
大多数猎手都曾经是清欢阁的客人,从客人转做猎手有两个好处,第一,他们更了解恩客的心思,所选猎物也更能卖的上价;第二,他们更清楚交易的危险性,因此更加谨慎小心。
随着人数扩充,飞仙楼的猎手们被严格分为三个等级。他们在外有得体的身份,最好还有一定的人脉,这些人官宦商贾居多,商人提供资金,官宦保驾护航。如方玉华是三个月前刚晋升的一级猎手,一级猎手直接向杜隐丞汇报,可以自由出入清欢阁,像方玉华这样的一级猎手全大历共有十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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