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听雪堂灯火通明,却安静得出奇,仿佛有只看不见的凶兽潜伏在灯影背后的阴影里伺机而动,愈发令人惶惶不安。
“人呢?”高炎定冲进主屋不见明景宸,抓住廊下侍立的仆从质问。
仆从何时见过这样凶神恶煞的高炎定,光是对方的一个眼神就让他两股战战,惊恐不安,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在……在在……照……照波……池……”
高炎定立马冲了过去。
汤池边水汽弥漫,建筑周遭的小径旁栽满了藤萝、兰花、山茶,在暖熏熏的晚风里静谧摇曳。
高炎定的到来让这片安逸轰然碎裂,他步履匆匆,袍角从旁飞快掠过,将草叶花枝击打得七零八落。
轻纱帷幔后,薛苍术几人都在。
只见温泉中,明景宸的脸庞毫无生气地后仰着,身子歪倒在池边,若不是梅姑和珠云拉着,他整个人早就沉入池底淹死了。他双颊上因高温熏出来的潮红正逐渐褪去,被晦暗、苍白所取代,他唇色暗紫,双目紧闭,已然知觉全无。
高炎定目眦欲裂,跳入池中把自己的外衣裹在明景宸身上,将人打横抱起送回寝居。
“到底怎么回事?”他转头质问薛苍术,人白天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成了这样。
他瞳孔中凶光毕露,薛苍术被这可怖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总有种下一刻对方就要暴起将自己斩杀的错觉。她不由地后退了一步,面庞苍白惊慌,再不敢向之前那般随意顶撞于他。
因迟迟得不到回答,高炎定耐性尽失,他危险地半眯起眼眸,像头濒临暴怒的兽,步步紧逼,他嗓音低沉又阴郁,浑身散发着令人窒息胆怯的威势,“还不快说!”
别说薛苍术,就连在王府中伺候多年的梅姑都吓得不敢随意吱声。
“我……不该这样的……我……”薛苍术语无伦次地找补道,她被突发状况弄得发懵,现下又被高炎定一震慑,连正常思考都办不到。
高炎定极力克制才忍住滔天的怒意,他手指虚点了点薛苍术,威胁道:“呐,人我交给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别想活着走出云州!”
话撂在这里,绝不是单纯为了吓唬人。
薛苍术此刻才意识到,在湄州高炎定能一再忍让,甚至答应自己那般“荒唐无理”的要求,不过是他还没露出本性,愿意耐下性子陪自己演一场礼贤下士的戏码。
而如今翻脸不认人,对大夫喊打喊杀,言语威逼的镇北王,才是他的真面目。
自己当初竟还为能拿捏住高炎定而沾沾自喜,简直愚不可及!
薛苍术悔得肠子都青了,痛恨自己的识人不清。奈何形势比人强,面对如此杀气腾腾的镇北王,她除了忍气吞声还能如何?
她脸色难看地挤开高炎定坐到床边给人把脉,指下的脉搏极其微弱,把了许久才勉强摸到。
明景宸四肢渐冷,气若游丝,苍白的面容上已然浮现青灰色的死气,明眼人都能看出情况很是不妙。
高炎定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只觉得胸膛处又冷又痛,活像被人生生挖走了一瓣心,冷意穿入窟窿中,在血肉骨缝里绞紧。
他满目只有明景宸几无起伏的胸膛和苍白透明的脸庞。
那张脸往日里秾丽到张扬,又狡黠乖张到令人痛恨,若是自今日起再无一点活气,那便如同日月不再东升西落,世间再无光明美好。
高炎定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他脑袋空空,心底空空,连魂魄都是空荡荡的,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薛苍术将明景宸吐出的黑血抹在银针上,银针立马变黑变形,被严重腐蚀。
“是鸩毒。”连薛苍术这个说出答案的人都有点不敢置信。
鸩毒源于鸩鸟,鸩鸟以毒蛇为食,浑身剧毒,据闻连这种鸟栖息饮水的溪流都是有毒的,人若误饮,断肠脑裂而死。
中了鸩毒后,极度痛苦,如同酷刑,且几乎无药可解,反正薛苍术作为杏林圣手,从来没听说过服用了鸩毒后能苟活下来的。
两百年前,当政的皇帝因为害怕有人用这种厉害的毒药毒杀自己,曾诏令天下捕杀鸩鸟,若民间有人私自豢养、买卖,则罪及妻孥。自那以后,鸩鸟几乎绝迹。
到了桓朝,鸩毒因为稀有变得珍贵,据说有且只有宫廷里才有,它作为秘药,往往被拿来秘密处死那些身份尊贵的宗室、高官或者嫔妃。
“此毒积在他心脉中已有数月……”薛苍术用剪子将银针上被腐蚀后的锈迹刮落在茶杯中,倒入清水后,水作青紫色。她朝后一伸手,梅姑忙把笼子递上前去。
笼中关了几只老鼠,正在里头吱吱乱叫。
薛苍术蘸了茶水喂给其中两只老鼠喝,不过数息,它们便抽搐着在笼子里翻滚嘶叫,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在围栏上,发出“砰砰”的巨响。
这种状况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两只老鼠七孔流血而亡。
高炎定双目定定地瞧着那两只死老鼠,面色愈沉,“你只说治不治得好。”
“……”薛苍术本要脱口而出的话,在与那两道幽深冰冷的目光交汇后又吞咽了回去,只能转口道,“有个古方,但从未验证过真假。”这话说得相当委婉,实际上要不是对方这副要杀人的态度,薛苍术早就让他准备后事了。
中了鸩毒能活的先例,闻所未闻。
高炎定道:“讲。”
“相传唯有犀牛角能解鸩毒。”
【作者有话说】
第一个重要提示已经给到王爷,宝子们觉得他能立刻猜出小宸的真实身份吗?()
第55章 该死之人
犀牛角珍贵,自古以来都是番邦诸国进上给天子的贡品,民间鲜少有流通。
云州与帝京千里之遥,想要短时间内上京求天授帝赐药,无异于痴人说梦。
明景宸根本等不了那么久,照现下这个情况,也许连明天的朝阳都见不到。
珠云已然哭成一个泪人,扑在梅姑怀里泣不成声。
高炎定被哭声闹得愈加心浮气躁,他恼怒地呵斥,“不准哭!”又转而对金鼓道:“速去我私库里找找,记得当年天子曾赐过犀牛角给祖父。”
金鼓应下后飞奔而去。
见犀牛角有了着落,薛苍术又亲去药房挑拣了黄连、生甘草、菖蒲、贝母……等数味药材若干,熬成一碗浓浓的药汁。
明景宸牙关紧咬,无法下咽,薛苍术便让高炎定从旁协助强硬撬开了嘴巴,给他灌了下去。
这药刚下肚,起先没个反应,高炎定更急了,怒道:“人怎么还不醒?”
薛苍术白眼连天,声音都因为愤懑比往日里尖刻了不少,“仙丹神水也没这么快的!”
高炎定焦灼地在床前来回踱步,屋内气氛像是一锅烧沸了的滚油,危险异常。
金鼓找到了犀牛角,按吩咐将其磨成细粉,装在茶盏中。
薛苍术在其中又加了几味药材粉末,放在一旁备用。
那碗药下肚半个多时辰才开始发作,原本平躺着的明景宸突然扬起上半身,他仍旧双目闭合,脸上神情异常痛苦,他死死揪着衣襟,恍惚中仿佛又回到前世被赐死的那一晚。
鸩酒一入口,便在脏腑间灼烧起来,将脏器一点点化成脓水,他疼得只想速死,却仍还总是剩下一口气。
那时候,为着这份痛楚,再多的慷慨就义和家国天下都顷刻间灰飞烟灭了。
明景宸有些后悔了,原来做乱臣贼子需要承受这般的痛。
他既悔又释然,直到彻底咽气的那一刻都不断告诉自己,这痛终归是值得的。
“怎么回事?”高炎定扶住明景宸摇摇欲坠的身体,“你到底开的什么药,让他这般痛苦?”
薛苍术讨厌给这些达官显贵治病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这帮人明明连八角、莽草都分不清,却喜欢对自己指手画脚,百般质疑。
她心底憋着口气,很想撂挑子不干,奈何镇北王的短刀不是装饰品,从来不吃素,只饮血,薛苍术只能耐下十二分的脾性尽量平心静气地与他解释,“这是正常反应,能吐出来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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