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整个皮影博物馆,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皮影戏台。
他们所有走进博物馆的人,都不再是台前的看客,而是幕后的皮影人物。
因此,所有人神鬼的影子,都在这张幕布上显露无疑。
而本来不应该存在于凡人张无病身躯中的旧时鬼神,也在烛光之下被照出了身形,得以现身于此。
张无病轻轻呵笑了一声,眸光流转间,美不胜收。
他因为张无病的影子而出现,那幕布上燕时洵的身影,就来源于燕时洵最终的结局……
一直以来被天地掩藏的秘密,在这一刻,让他得以通过影子,窥见了真实。
张无病心满意足的点点头。
他正待离去,将身躯交还给那个小蠢货,忽然想起了另一个身影。
不知道那个同样被恶鬼入骨相吸引而来的鬼神,是否也像他一样显露出了本来的身形?
希望那位别一高兴把整座酆都搬来,地府如今衰弱,要是整个西南地区颠倒混乱,可无力应对。
不过有恶鬼入骨相在,那位鬼神应该不需要他再担忧。
张无病这样想着,放开了自己的神智,任由自己猛然坠向魂魄深处。
小蠢货再怎么说也是凡人身躯,即便他只剩下一点残魂,也不是小蠢货能够长时间承受得住的,时间一长,生起病来没完没了。
张无病“啧”了一声,心中对小蠢货的嫌弃有深了一层。
而下一秒,张无病猛然睁大了眼睛。
他就像是课堂上无知无觉入眠的学生,在察觉危机的时候,猛然惊醒,下意识环顾四周,生怕在自己睡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好在一切都没有变化。
张无病看着幕布,视野中却只有一团模糊,隐约看得到燕时洵杀伐于战场上的浴血身影。
他疑惑的眨了眨眼再看去时,燕时洵却又分明静静站立在原地,只是幕布上有一连串飞溅上去的鲜血,形成狰狞的模样。
他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
应该是他把血迹和燕哥看得重叠在一起了,幸好只是错觉。
燕时洵对台下短短瞬息间发生的事情并不了解,他还在观察着幕后的木雕人偶。
他并非没有见过木雕,但是精细到这种程度的,却还是第一次见。
女性人偶栩栩如生,发鬓眉眼无一不精致,唇边带着的笑意让她看起来好像下一刻就会睁开眼,活过来。
她看上去像是三十岁左右,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可以看得出生活优渥养出的良好仪态,身上穿着几十年前的衣服样式,长裙拢在膝上,双手交叉轻柔的放在腹部前,手腕上还挂着一只木雕手镯。
她的脚边还散落着几根牵引着丝线的木棍,是皮影艺人用以操纵皮影的道具,看起来像是刚从她手里脱落掉下去。
女性人偶端坐在幕布之后,却远离幕布,坐在了更后面,所以燕时洵一开始在外面并没有看到她的影子。
她就这样在无人可见之处,静静观赏着满院的屠杀和仓皇逃亡。
那些戏台下的看客们原本看戏的悠闲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张张狰狞扭曲着也想逃离的面孔,血液滴滴答答的汇入血泊,充溢满青石砖的缝隙。
就好像台前幕后置换了身份。
台前的才是被匠人操纵在手里的皮影人物,而幕后端坐的,才是看客。
女人眼看着他们惊慌逃窜,脸上再也没有往日的张扬得意,眼见着他们哭嚎着想要逃命求生,却还是死在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攻击之下。
她的脸上,浮现出快意的笑容。
与人高度相似的死物,会让人产生诡异恐惧之感,恍然觉得自己所看到的是鬼魂的载体。
燕时洵虽然对鬼怪并无畏惧,但是在看到与真人几乎无异的木雕时,还是有些不舒服的皱了皱眉。
与寻常人对人形死物的恐惧不同,燕时洵确实是知道有关于木雕的实情。
有一种名为“替骨”的方法,其中所使用的,就是用木头雕成的骨架,来代替残缺的死尸下葬,以此来让魂魄有个可以依附之处。
而他在看到这具过于精细的木雕女性时,心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
这是被用作“替骨”的木雕。
燕时洵猜测,女人已经死亡,是其他人雕刻了这具雕像放在了这里,让她的魂魄得以寄宿其中,亲眼见证这一场屠杀。
这也确认了他在进入戏院之前的猜想。
如果他们真的因为恐惧戏院中未知的危险,慌不择路的找船从湖面上离开,那他们就真的会永远背离真相,无法找到隐藏在朱漆大门之后的亡魂执念。
甚至,湖水下面的死尸会将他们驾驶的船咬穿大洞,让他们落入湖中。
到那时,即便他们没有死于死尸的利齿之下,也会被冰冷刺骨的湖水夺走体温,最后溺亡沉入湖底。
而这个隐藏于深渊之下的戏院……
很有可能,就是这个已经死去的女人,魂魄的最深处。
这里埋藏着她所有的执念和痛恨,故事的最开始,因皮影而起,自然也要以皮影而终。
但与此同时,戏院也囿困了女人的魂魄,让她无法离开。
她的仇恨,成为了她的围墙。
而外面冰冷的湖水和湖面下的死尸,既是防止有生人或恶鬼来找到她不愿意示人的执念,也让她没有离开了离开这里的可能。
从来都没有一条向外的路。
虽然之前燕时洵在将灯笼丢进湖水中的时候,只短短的照亮了湖水刹那,但是他还是看清了那些聚集在一处的死尸的脸。
即便那些面孔已经腐烂青白,扭曲到不似人形,但燕时洵依旧辨认出了其中几个,就是之前在博物馆时,墙上挂着的海报中的皮影大师。
同时也是此时倒在幕布之外的死尸。
燕时洵眸光沉沉的看着那女性木雕,唇紧紧抿到发白。
不论从她对戏台前那些村民的痛恨复仇,还是从她与众不同的穿着打扮来看,她都像极了燕时洵之前在光碟中看到的那出皮影戏中,被村民围攻的女人。
眼前的场景和之前的皮影戏拼合在一起,在燕时洵的脑海中,重新构架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哭泣着乞求村民放过她的女人,最终还是因村民而死。
而在她死后,有人替她报了仇,将所有的村民聚集在戏院之中,锣鼓开场声声鼓点密集,二胡悲戚道道泣血啼哭,却是死亡到来的声音,和提前响起的孝子嚎哭。
女人亲眼看着那些她曾经苦苦哀求却丝毫不肯放过她的村民,一个接一个的带着悔恨和恐惧死亡,魂魄中的怨恨终于得以终结。
但是所有村民的死亡,却也成为了女人的魂魄必须背负的罪孽。他们死后化作湖中的“鱼”,生生断开了女人离开这里,前往投胎的可能性。
她在此,画地为牢。
燕时洵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村民那样对待女人,而女人明明是在复仇,因果却没有形成闭环,反而恶果多于恶因。
他沉吟半晌,正待更近一步的凑近那木雕观察,就听到张无病的声音传来。
“燕哥,你是在后面玩皮影呢吗?”
张无病疑问的声音里带着迷茫:“燕哥你什么时候还学会这个了?”
“什么皮影……”
燕时洵本以为张无病那个小蠢蛋又要干什么,皱着眉下意识转头,却在看到旁边的幕布时,声音戛然而止。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幕布上竟然上演起了皮影戏。
明明并没有人操纵皮影人物,但一个个影子却出现在了幕布上。
这些影子精致到足以以假乱真,让人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皮影戏,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村民们在夜色下的村庄中奔跑,追逐着最前方的女人。
女人一手扶着肚子,神色仓皇,时不时回头看去的眼睛中带着泪水。
她跑步的姿势很奇怪,身体笨拙又脚步无力,看得出身体状况并不能支持她高强度的跑动,但是她一点都不敢停。
后面的那些村民们的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像是追逐羊羔的饿狼,一双双眼睛在夜幕下冒着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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