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涅白浓雾似有分开,缓缓变薄。
师徒俩对视一眼,刚迈开脚步,蓦地听见了清脆的声音——“砰”、“砰”,是撑篙的竹音,悠悠然怡然自得。谢爵的心跟着那撑篙声狂跳起来,抓起陆双行、压着足音挥手破开了白雾。
灯笼的框与木柄顿时撞了下,一条长而曲折的浅溪出现在前方不足百步之处。溪水不宽不窄,难以看见波纹,简直像是静止不动的。弯月残影落进平静的水面中,是天下地上两个;那溪向远,淌进漆黑不见底的山洞,洞口爬满了密密的青苔。溪中正划过一叶轻舟,舟底仿佛把那溪面豁开了个口子,随后水便继续静止,唯舟上隐隐模糊着的人影,正撑着高高竹竿。
陆双行一怔,反抓住师父,“听——”说罢他愣住,赶忙又低声道:“她在唱歌……”
“我听到了,”谢爵轻声回说,“刚才我就听见了撑篙声。”
陆双行抿了下嘴,没再做声。两人站在原地不动,那清唱小调由远及近,终于能分辨出词来。
“……郎,郎,你且看那水月乡。”
谢爵脑海中闪过买玲珑一开一合的嘴,如同打了个激灵,一下子领悟出了没能辨认清晰的那两个字。他有些莫名的寒意,还没流露出来就被陆双行察觉到了,师徒俩挨在一起站着,而那歌者可不会等,继续唱道:“雕梁画栋都作古,馒头结土月结霜;雾里看花五色迷,青枫白骨空哭吟。休上那虚幻缠绵之地、把性命抛——”
竹篙搅碎溪中月影,小舟游进光亮下,舟上载着的是个村女打扮的画骨,容貌清丽,眼下有些细纹。她果然包着头巾,唱歌时脸上微微带着笑意,将那舟缓缓撑到师徒俩面前。两人与那村女画骨面面相对,陆双行其实心里紧张至极,反而是谢爵从容了许多。师徒俩还没有动作,那村女定睛打量了一番二人,蓦地捂住嘴惊讶道:“哎呀,主公,是你吗?”
两人一愣,那村女探头看看陆双行,说话时的腔调也似唱曲似的,“哎呀,主公,你也回来了。”
她来回再看看师徒二人,将舟靠近岸边,“二位,请吧。”
两人顿时被她这番话讲得摸不到头绪,又不得商量,只能一前一后迈上了轻舟。
村女笑笑,不再说话,将舟往回撑。陆双行注意到灯笼里的火芯始终是幽幽青色,把四周照得更加青绿,偶尔似乎还冒出几粒荧荧绿屑。师徒俩无法贸然开口,只转头观察着两侧。奇怪,这里看上去简直同下浮萍村附近换了个地方,四周开始变得开阔而平坦。这溪流不知从哪里涌出,又流往何处,舟渐渐划进山洞,灯笼忽而再次熄灭,眼前骤然暗下来,师徒俩近在咫尺,却谁也看不见谁。
陆双行心中一紧,恰在此时,一只手轻轻放在自己膝盖上,安抚似的拍了拍。他当即心定,深吸了口气。
半柱香后,眼前豁然开朗,幽青的夜空中明月高悬,低矮而古朴的小屋零散在平川上。过了山洞,仿佛误入秘境、进入了一座无人的空城。师徒俩再次看呆了,那村女停下小舟,笑吟吟道:“就把你们放在这儿吧。”
她等着师徒俩上岸了,眨眼又将竹竿一横,拦在两人脚前,“夜里黑,烦请主公替我留盏灯。”陆双行和谢爵对视一眼,动作小心地将那灯笼轻轻立在了船头。村女笑嘻嘻地收了手,乘舟离去。
两人背后,小舟行往洞口,幽青的火苗再次冒了出来。
脚下真的踩住了地,师徒俩又是一阵阵恍惚。这不是幻像,而是真实存在的土壤和溪流,是所谓的凌花洞水月乡!两人面面相觑,陆双行蹲下探身抚了下面前的溪水,指尖触到水面,涟漪晃开,散了。
谢爵低声道:“走吧。”
两人晃着神往前走了数丈远,眼前的一切都和外面四处可见的乡野极为相似,只是房屋稀疏、并且没有稻田,到处都是恣意生长的野草。谢爵同陆双行并肩走进矮屋,一间间屋子门庭敞开,似乎并没有画骨或是人在里面停留。四下与洞穴外的天地同样安静无声,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脚步。
谢爵几乎头晕目眩,有些怀疑眼前所有。他还没说什么,陆双行蓦地抓住了他的手。谢爵顿了下,没有动作,两人谁也不说话,继续往前。
水月乡,果真有水有月,似其名般虚幻却存在。不时有些细碎的荧绿光点与师徒俩擦肩而过,薄云不掩明月,这里有种奇诡的安详与美丽。两人走了许久都没遇见画骨,更没有任何活物。后来,房屋也渐渐消失,不知不觉再次走进了林中。
一片并不茂密的青枫林,有面湖静静地镶在中间。
“怎么会……”谢爵望着那湖喃喃道。
那湖是极规整的圆形,像是一面落在地上的大镜子,照出雪亮的月。
第124章 一二四·水月
爵不自觉地就想走向那面圆如明镜的湖,眼神甚至变得有些恍惚。他迈出一步,被陆双行牵住了,手腕上传来力度,谢爵才惊醒回神,眉头紧促地揉了揉太阳穴。
陆双行环顾一圈,低声道:“师父,先不要走动。”说着,他小心翼翼松开谢爵的手。谢爵匆匆点了下头,陆双行便继续道:“贾玉娘说,她最后一次见到复喻时,复喻披着的皮囊同从前所用的那张极为相似。我在想,这两张皮囊会不会本就是亲眷?”
谢爵想了想,陆双行的猜测的确是最合情的答案,若是如此,这答案背后反而埋下了一层叫人不寒而栗的深意。他再度点头,接说:“可按贾玉娘所言,从水月乡走出去的画骨是白骨,复喻离开时却是有皮囊的,还换了一张。其实本就说不通,那个摆渡的村女自然也是画骨,她也披着皮囊。”
“所以,水月乡里也是有皮囊的,”陆双行干脆明晃晃把背后的深意说了出来,“或是说,有人——有尸首。”
谢爵这辈子见过的尸首大抵比活人都多,却在话音刚落毫无征兆地有些犯恶心,愣是被自己给呛了一下,侧过脸咳嗽起来。他咳了两声,把陆双行紧张得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忙说:“这儿太阴寒了,先走。”
谢爵没解释自己究竟为何咳嗽,回头看了眼那奇诡圆湖,顺着徒弟的意思走了。
两人绕了些路,终于又走回了土道上。这水月乡实在安静过分,师徒俩从前时常夜宿山林,知道“真正”的山林其实并不会幽静无声,反而时不时会冒出些虫鸣怪声,即便是在严冬也会如此。兴许是过于安静,将心声格外放大。陆双行走着走着,偷偷回头瞄了眼后面的师父。两人相伴多年,他不会察觉不出师父已有所缓和,但就是觉得里面更多是无奈与妥协。
谢爵的呼吸声很缓,陆双行听着,在心中叹了口气,连自己也觉得自己太贪,是被娇纵惯了。谢爵面上是个柔和温润如瓷之人,骨子里却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是他把自己养大的,所以陆双行把这份执着学了个十足。现在他不想要暗含的妥协与原谅了,他想听谢爵亲口说。
“我不甘心。”
也不知怎的,陆双行脱口而出道。
谢爵愣了下,赶上来和他并肩走,侧脸看向徒弟。然而陆双行只摇摇头,眼底有些委屈。谢爵不明所以,挑了下眉。
上下浮萍村附近是没有如此开阔之平原的,脚下那路倒像是永远都走不到头似的。远处隐隐约约又浮现出屋舍轮廓,模样比外围溪水边的要精致些。两人默契地加快脚步,向着屋舍那边而去。蓦地,谢爵猛然站住脚,睁大眼睛道:“这不是……”
“什么?”陆双行听出他欲言又止,干脆追问说。
谢爵把说到一半的话咽回去,眯缝起眼睛盯着那屋舍瓦顶仔细看了片刻,斟酌须臾才道:“适才我是想说……这不是现今屋舍搭建的样式,这种架顶的方法,起码得是百年前的,甚至不像是我朝屋舍的样式……”
陆双行顺着师父的视线辨认一番,只看得出来搭建确实落后,异样不必言说,悄然便萦绕心头。师徒俩加快脚步,渐渐靠近了那片奇怪的屋舍。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