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聊聊。”陆双行说着,左手伸向了谢爵右手,谢爵不由想躲开,偏生他刚醒过来身子还在迟钝,愣是被徒弟擒住了手腕。谢爵能甩得开,可想到徒弟的伤势,立刻又起了犹豫。两人隔空对视了须臾,谢爵放弃了,叹气道:“你怎么了?”
谢爵一直秉承有话就说,有问题就解决。今天却不知怎的,胸中像是挣动着隐约恐慌。他并不愿意掌控一切,只是骤然有种预感:他亲手拉扯养大的徒弟,走着走着低头瞧瞧,地上那团影子仍是只粘人爱撒娇的小猫。等他不经意间回头,才发觉他藏起了许多,而他看不懂了。
谢爵在刹那间困惑不已,忍不住蹙着眉轻声道:“你在想什么,我愈发不懂了。你越长大,我就越不明白你。”
陆双行没有接,捏着他手腕的力度倏地更加收紧。谢爵被捏得有点疼,却全然顾不上,一股脑道:“你在求什么呢?”
这些话语如同诘问鞭笞,几乎逼得陆双行发疯,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要干脆捏断师父的手腕。干脆捏断那只手腕好了,捏断了他就再也拿不起来玄刀,他就不是天下人的小皇叔,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师父。陆双行只想了一下便升腾出种难言的满足和快意,他冲谢爵淡淡一笑,慢慢道:“我把常悔斋的门反锁了,所有的窗子也锁上了。”
“……什么?”谢爵不明所以,仰头去看窗子,再度要坐起身。陆双行手背似在眨眼间滴落了墨,晕开出暗色的骨骼,谢爵只感到整个右臂一震,自骨骼深处而来的麻让人动弹不得,当即又瘫倒回去,险些蜷起身。陆双行攥住他的手不松,垂眼观察着谢爵那只右手也渐渐混开透出墨色的骨,“我替你向分骨顶告了假,说你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什么?”谢爵大惊,顾不上从手臂往肩头延伸的麻震,脱口而出道。
“有琴琴瑟瑟去追灵光,老段在分骨顶坐镇。冬巡也结束了,大多事情告于段落。我们可以歇歇。”陆双行无辜地歪过头,“这段时间你可以慢慢弄懂我在想什么。”
“不过也无所谓……”陆双行说着,将那只手牢牢按在谢爵头顶,倾身压了过去,自己的另一只手撑在谢爵耳边。修长的小臂与软枕之间架空着窄窄的间隙,从骨骼深处传来的震与麻即将蹿进谢爵脑海中,他紧紧蹙着眉,不禁想要缩起身子,却又被死死压着,只能徒劳地侧过脸。陆双行异常安静地盯着他,过了须臾才继续道:“我打算告诉你我在求什么。我不怕你生气、冲我发火。或者你要打我骂我,我也无所谓。”
“你——”谢爵心中一凛,转瞬之间好像突然悟到了什么。那骨骼中的震麻也许不是自皮肉深处,而是从徒弟的手上传来、要把他碾得支离破碎。他的话说到半截,身上便猝然一沉,嘴唇碰到了柔软而冰冷的东西,牙齿也撞上了牙齿。谢爵不可置信,胸膛一时爆发出气力拼命掀开徒弟翻身坐起。陆双行仍旧攥着他的腕子没有松开,两人筋骨都被扯了下,像是要脱臼似的鼓胀。明明只贴上了一霎,谢爵却如同被抽空了吐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谢爵瞪大眼睛,他的小猫幻化作了不曾识得的陌生人,用复杂而幽暗的眼睛困着他。谢爵脑海中一片空白,要说什么忘了,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我要求什么,你明白了吗?”
陆双行一字一句道。
第89章 八十九·坦然
谢爵兀自怔住,难以置信。片刻的僵持对峙,谢爵甚至忘记了眨眼,他愣愣地扯了下自己被攥住的手腕,陆双行不动也不松开,手没有挪开半分。谢爵缓缓垂眼看了看两个人的手,墨色的骨骼让两只手变得陌生,好像穿透了皮肉,是骨与骨连接在一起。
谢爵并不愿掌控一切,此时此刻却想要去把事态扳回正轨。他的呼吸猛地颤抖了下,低声道:“你不明白你在做什么,你想要什么——”
他还未说完,陆双行突然咬紧牙关,把他人再度掀回床榻上,这次手不再撑在耳旁,而是压住了谢爵的肩头。谢爵近乎胆战心惊,抬手想要推开,整个右臂却麻得蹿进心底,让他难受得拧紧了眉心。
“我明白,也知道。”陆双行嗓音低哑,咬牙切齿般念着。“是你不知道,你不明白。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但我没有。”他把师父的手扳到软枕上,压住的力度重得两人都能听见彼此的骨节嘎吱作响。“动不了吧?我一直都知道怎么把你困住、让你动弹不得,让你安静下来仔细听听我想要什么。可我没有。”
“拜托了,答应我吧师父。”陆双行蓦地放软声音,边说边矮身,将脸颊贴在谢爵心口上,撒娇似的蹭着,语气也愈发乖巧起来,“拜托了,拜托了师父,小猫保证会乖乖的,我只要这个。”
甜软的语气让谢爵不寒而栗,错了,一切好像又错了。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谢爵睁大眼睛,大抵便是为此、眼眶毫无征兆酸涩无比。他挣扎着说服自己,如同自言自语,“双行,听师父说,你只有十九岁,你还有无数的时间去思索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
他温声说着,这些温声细语曾无数次安抚过陆双行的心,而今却勾起了翻涌在骨血中的暴戾。谢爵竟从自己的话中体会到了濒临绝望的祈祷,错了,不该是这样,不能是这样的。他情愿是徒弟一时晕头转向,错把依赖当作了情爱,他还有机会和时间教导他究竟什么是爱恋,他分得清楚。
遗憾的是,谢爵在眨眼中意识到:他自己也不知道情爱到底是什么样。
他真正体会到了绝望,乃至没有感到徒弟的手顺着衣摆伸了进去,直到冰凉的指节滑过腰肢,比夜里那盏没能点明的铜灯摸起来还要凉,却好似烫到了谢爵。他颤抖了一下,脑中那丝弦险些崩断,终于不管不顾拼命挣扎——
谢爵抓着陆双行的肩膀把人摔向一旁、格外轻松。他弹起身,那一刻骤然反应过来:他是故意松力的!谢爵知道自己应该头也不回地奔逃,或者他说不定该拿鞭子狠狠抽徒弟一顿,把他给抽清醒。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回过头,瞥见陆双行捏在指尖的物什,谢爵从头凉到脚,心立刻悬了起来。
那是一枚行香,正是出自那位画骨之手。陆双行并没有冲他笑,眼神森冷无底,毫不犹豫地捏碎了小小行香。一股甜腻缠绵的香气顿时在卧房中四散开来,毫无征兆地弥漫进谢爵口鼻之中。他来不及屏息便被呛住,扶着麻木的右肩咳嗽起来。陆双行就那样在榻上静静地看着他,盘腿而坐。他好似没有受到香雾的蛊惑,思绪与胸膛却先一步烧了起来,迟来将自己拖入火海。谢爵很快便四肢发软,手虚抓了把桌角,人跪坐到地下。陆双行直到他不再咳嗽才慢吞吞地下来,一步一步走到师父面前、正坐。他听到谢爵剧烈而难耐的喘息,冲师父露出天真的笑容来,柔声道:“师父晕倒以后,我把常悔斋收着的不净砂全都吃了。”
谢爵瞠目结舌,勉强抬头聚起视线看向陆双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净砂有毒。本就是和香雾以毒攻毒相互抵消,先前他没有中毒却吃下不净砂,根本就是在胁迫自己!眼前的人同从前一样笑容乖巧、语气又甜又黏糊,谢爵却冷到心底,以至于忘却了行香发作后身躯的焦灼炙烤。
果然,陆双行抬手抚着他的侧脸,轻轻把额头贴了过来,小声道:“看着我去死。或者,留下来,不会有人到常悔斋打扰我们。我有很多天可以慢慢告诉师父,我爱上你了,我想要你。”
“师父来选吧,”他的语调再度软得像棉花,带着含糊的鼻音,说出的话却含着森森冷冽,“想我死吗?我不害怕。”
谢爵被那森森冷意包围,行香的甜腻令身体绵软无力,他支撑不住自己,快要倒在徒弟的怀里,是最后一丝惊惶与恐惧硬生生地撑着他还能跪坐在原地,不要一头扎进深渊。那甜腻浓稠得化不开,像是变作腥膻,让谢爵想要干呕、流泪。
没得选,他的好徒弟根本没给他选择的机会。若是真的要自己来选,他该是把行香交到自己的手上,决定要不要捏碎。他不再伪装,但仍然布设了甜蜜的陷阱,他把两人都拉了进来,他敢问师父:要不要看我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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