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了半天,陆双行才意识到自己确实不是八岁孩童了。他起身时谢爵眼睛粘在书上分寸不离,只抬起手让他起来。师父若是在做自己的事情、更加听不见动静,他干脆也不再开口,只撑在案几上打哈欠。
陆双行瞥了眼谢爵正在翻的书,厚厚几册全是分骨顶案牍。谢爵平日里也会时常翻阅检查,就像他的住斋一样、常悔,常思常悔。陆双行反而不太爱瞧,扫了几眼只觉无聊,从瓷盘里捏了块儿点心出来吃。
他吃几口,故意把自己咬过的那半边掰下来给谢爵,师父果然看也不看接过来,有一口没一口吃了。陆双行撑着下颌趴在旁边看了会儿,从没掩住的门外见司郎这老伯领着小姑娘正过来。小姑娘蹦蹦跳跳,到院外撒开司郎的手冲进来,不管不顾就往谢爵怀里钻。谢爵被她扰得看不成书,只能拍拍她的头,“你要把我拱倒了。”
才刚说过自己和小丫争风吃醋,陆双行眯缝起眼睛,正犹豫要不要把她抓过来。司郎在案几前揖了揖说道:“小皇叔。”
谢爵点头,一来一回里小丫头飞快地冲着陆双行做鬼脸。陆双行眉角直跳,把她抓过来。老伯礼罢直接坐下,把一张状纸放在矮几上,“且得有得忙了。”
谢爵还没低头,那小丫头先凑过去瞧。老伯推推她脑袋,“锦缎,没规矩!”
锦缎吐舌头缩回来,陆双行把那状纸拿起来看了几眼,又递给师父。司郎在旁说书似的道:“琉璃村村众投状,怀疑村内有画骨混入,眼下人心惶惶。”
谢爵和陆双行对望一眼,眉头微蹙。这竟是张十余人联名上告的状纸。琉璃村距皇城不过三四十里,如今皇城内的画骨基本已被诛灭,分骨顶正在皇城后山上、往来骨差甚多,画骨不是傻子,近些年越来越少往这个方向聚集了。
司郎继续道:“兹事体大耽搁不得,十人以上投状须得四品以上骨差接令。眼下皇城里、锦缎尚不够品级,琴琴瑟瑟未归,只能烦请小皇叔和双行跑一趟了。”
分骨顶设立以前曾出过无数一般人被错认成画骨杀害的冤假错案,此事确实耽搁不得。谢爵当即站起来,他一起身,剩下几人也跟着站起,谢爵走出两步蓦地一停,自言自语说:“我的刀呢?”
“送去修了。”陆双行忙道。
可巧他开口时谢爵还没回头,见师父一脸茫然,陆双行暗自叹了口气。他刚要再开口,谢爵低头看看锦缎,锦缎飞快地比划了几下,谢爵拍拍她头顶,“那就多谢了,去吧。”
锦缎比划的那套手势,除了她爹和谢爵旁人基本也看不懂。他俩一个半聋一个哑巴,照理说应该谁也不挨着谁,偏生就是很合得来。锦缎小跑着出去拿刀,司郎躬身道:“我也走了,大堆事等着呢。”
谢爵点头,他出到屋外,陆双行快步出来,把大氅披在他肩上。谢爵笑说:“还没立冬呢,怎么就穿这个了。”
嘴上这么说着他却还是穿好了,陆双行随口道:“化雪冷。”
谢爵耳朵不好是娘胎里带的,天儿冷了,生了病、受了寒,恨不得见一点风就聋。陆双行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只管拉着师父下山牵马。
锦缎果然在马厩前等着,手里抱着两把沉甸甸的玄刀。陆双行将两把都接过了,调侃说:“今天倒是好心,帮我也拿来了。”
锦缎两手比划起来,谢爵看罢了,接道:“她说耽搁不得。”
第5章 五·琉璃
化雪果然冷得紧,料峭北风刮得人面颊生疼。眼下还没立冬,尚有些枯黄野草被压在雪层下,一天一夜这么一熬,散发出淡淡草木的腐腥气。墨青色的树桠架不住积雪,林间传来细碎的折枝脆响,又被快马急驰碾过。天阴,处处昏昏沉沉,潮冷贴背直往骨缝里钻,似将凝成水珠。谢爵的马跑在前面,在陆双行眼里留下个发梢飞扬的背影。陆双行不欲与师父搭话,唯恐他呛了风哪儿哪儿再出毛病。他加紧马腹追上,谢爵其实话不算多,似乎他少时听不见的时辰更长,因此不太爱主动开口。
琉璃村是个挺大的村落,但位置不太好,被两座山一斜一侧半夹在中间,常年多雨。不过到底也算皇城脚下,并不太穷。此时已能看见村头屋舍,马蹄慢下来,陆双行大致扫几眼,啧了声转头对师父道:“看来他们先前已找了剔骨先生。”
村头与林间的黑土地上五花大绑着七八个人,有男有女,有的弓腿坐着,有的干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两人这次轻装上阵,亦无意隐藏骨差身份,玄刀就明晃晃挂在蹀躞带上。那几人满脸万念俱灰,不知是谁瞥见了师徒俩,腾地从地上坐起来,哑声喊道:“骨差来了!骨差来了看见没有——快把我放了——”
他喊了几嗓子,非但村里没人出来,就连旁边几人也是无甚反应,仍躺在地上发呆。谢爵下马过去,也没给那人松绑,只是俯身摸了下他身上的麻绳,果然浸过油、越挣越紧。陆双行顺势说道:“剔骨先生把你们绑了?他人呢。”
“老子就是剔骨先生!”那人气急败坏吼道,“这帮人抢了我的东西,把我绑在这儿一天了!”
这倒是稀罕,谢爵看看陆双行,师徒俩皆有些无奈。朝廷虽严令禁止越过骨差向画骨寻仇,但骨差一来人手不足,二来并非次次都能提前察觉到有画骨出现,分骨顶一直睁只眼闭只眼。民间便就此出现了许多并未登记在册的画骨猎人,俗称剔骨先生。这些人几乎都随身带着油浸麻绳和大刀,想不到这人竟被自己的麻绳给捆了。
他说罢谢爵仍没有给他松绑的意思,师徒俩往村里走了几步,总算是瞧见有位双目有神的老者拄拐立在屋舍转角,身后还跟着几个神态紧绷的庄稼汉,手拿柴刀。陆双行心里挺厌弃这种事,越过师父上前扬声喊道:“分骨顶骨差前来查案——”
他说着,把玄刀自刀鞘中拔出几寸,玄刀刀身莹润如墨,寒光闪闪。对面几人仍是神色紧张,谢爵声音不大不小接说:“玄刀分骨顶共制一百八十柄,十三年来从未遗失一把,足正身份。”他干脆将整把刀抽了出来,刀尖朝下。
片刻,老者戒备才松懈下来,主动上前作揖。谢爵回罢,陆双行也没瞥见那几个拎着柴刀的庄稼汉手背放松。这风声鹤唳之态,只怕村里不止捆了人,说不定先前已动过私刑。师徒俩面上都没显现,谢爵收刀回鞘,切入正题道:“可有盗尸案发生?”
村落若有画骨出没,十有八九先出盗尸之事。都是些清贫人家,哪有什么明器可盗。不想老者摇头说:“前些日子,村尾山里死了个外乡人,像是画骨弃皮。”
谢爵问说:“尸身还在?”
“在,”老者应道,“请随我来。”
众人往村里走,可怜那外乡人也不知究竟是否曾沦为画骨、尸首就被摆在一处空地,面朝下趴在地上。周遭家家门户大开,只是没人看热闹,少数几个好事的偷偷躲在窗户后头往外瞧。谢爵本要上前,陆双行拉了下、挡在他前面道:“不干净。”
隔着手帕,他伸手按了按这外乡人的脊梁骨。画骨极难分辨,但经验丰富的骨差能大致摸出来被褪壳后的皮囊与一般尸首的差别。陆双行并拢两指往下压了半晌尸首腰椎,略微一顿,转头冲师父点头,“是。”
话音刚落,村众满面骇色。这下可是做实了外乡人根本不是意外死在村尾,确为褪壳的画骨皮囊!几个庄稼汉当即便要搬起尸首抬去焚毁,谢爵阻拦道:“先等等。”
他没解释,但师徒朝夕相处多年,陆双行明白师父的想法。一旦画骨仍在村中隐藏自身,他寄生那人虽然已死,可留住眼下这具仍能给那人亲眷留下个全尸。这人是外乡来的,已无寻乡可能,权衡之下总要为活人考虑。
谢爵冲村人交代说:“我们要间屋舍。既然你们绑了几个可疑的,就先从这几人查起吧。”
当即老者招呼人将他家一间屋舍收拾出来,还体贴地把杂物都搬了出去。趁着几人出去带那些被绑在村首的倒霉蛋,陆双行讨了碗水端给谢爵。他过去只看谢爵背着手从窗洞往村外的山林瞧、若有所思的样子。谢爵接过水抿了口,随口说:“不太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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