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双行想拐回去,谢爵却已回神迈上前来。他小声问说:“发现什么了?”
谢爵摇摇头,自己也有些困惑,低声答说:“不知道,突然就恍惚了。”
窗后点着不甚明亮的小油灯,敲了片刻门才开。来应的女人粗衣粗布、村妇打扮,人看着病歪歪的,反倒难以判断年岁,这大抵便是陈娘子了。敲门的是陆双行,他冲陈娘子笑笑,直言道:“娘子,讨口吃的行吗?”
陈娘子用半只脚抵着门、没有全打开。她从门缝里打量一番陆双行,又探头看了眼站在院外的谢爵,指指小马扎道:“坐下歇会儿吧。”
陈娘子转身进屋,不忘又带上门。陆双行把小马扎搬到院门口,谢爵也不坐,拍了下徒弟的肩头。陆双行便也不坐,师徒俩并不贸然开口交谈,片刻陈娘子抱着油布包住的面饼出来,一手拎着盏摇摇晃晃的灯笼、用胳膊夹着另一只马扎。她把马扎和灯笼一并放在地下,又把油布包递给陆双行,轻声道:“吃吧。”说完她就走,又进了屋里,只是这次没再带上门。
师徒俩对望一眼,各自坐在小马扎上,一人一个面饼。陆双行半侧身背冲门内坐着,动作小心地掰了块儿饼下来丢给院子里溜达的鸡。谢爵拿眼神阻止,错开他看向屋中,陈娘子正往碗内注热水,前厅的桌子上放着三只粗瓷大碗,她倒了三碗,自己端起其中一碗喝了口,随手放下了。
陆双行顺着师父的眼光飞快地看了眼、再正过头,谢爵不着痕迹地蹙着眉。
陈娘子端着两碗水出来,分给师徒二人。尽管刚才亲眼看见她也喝了热水,两人仍是没动,只是拿在手里。陈娘子似乎也未能发觉两人并没有吃她拿出来的东西,慢吞吞地走进屋里,这次进去了内间,在做什么看不见了。两人先前将玄刀贴围篱放在地上,月黑风高根本瞧不出来,此时她一进屋,陆双行腾地倾身过去,把刀抽了出来。他瞥了眼师父,发现谢爵像是愣神似的端着那碗水傻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陆双行察觉到异样,干脆倏地捏住他的脸,强迫他集中精神,“师父,你怎么了?”
少顷,谢爵才有了反应。他看向徒弟,好像忘了那只捏着自己脸的手,“你等一下。”说罢,他把碗放在地下,又把面饼叠在碗上,站起身朝着屋子走去。陆双行直觉不对劲,刀背在身后跟上。谢爵瞪大眼睛,一步步迈过门槛,他伸出的那只手轻轻推开门板,在黑夜中吱呀一声。
那门板慢慢掀开,陈娘子正当好从内屋出来,他跟她隔空对视一眼,陈娘子干脆停下脚步,微笑着看向谢爵,似是静候下文。陆双行心中那股异样之感到了极点,不由攥住了师父的手腕。几乎是在他握紧那手腕的同时,谢爵平静道:“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陈娘子纹丝不动,只是含笑望向谢爵,恍若周遭事物皆消失不见。谢爵的声音消散在前厅那盏油灯窄小的火苗中,陈娘子长长地出了口气,慢慢道:“记得。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殿下。”
陆双行一个激灵:宫里出来的人才会用“殿下”称呼师父!
陈娘子没有动作,谢爵也没有,陆双行难以判断眼前的这人、这画骨究竟是谁,但他能注意到陈娘子没有杀心,反而谢爵像是一尊静伫的瓷像、令人难以捉摸。良久,谢爵再次道:“慈柔。”
吐出的两个字轻飘飘又艰难异常。陌生的名字,陆双行未曾听闻,他始终紧握着谢爵的手腕,不知是否夜寒,手腕也冰凉一片。
“我不是慈柔,我是益善。”陈娘子说着上前半步,那张病怏怏的脸上有些古怪的温柔,“我叫念乡。”
她上前时,陆双行敏锐地察觉到在一瞬间谢爵竟是想要后退的。不知为何,他那只手稳稳支撑住了师父的身形,谁也没有动,玄刀却悄无声息地悬在了师徒俩身侧。寒刀折射出屋中燃烧的火豆,他要告诉他不必退——有人在。
益善,慈柔……陆双行蓦地怔了下,分骨顶中一行行墨迹涌现在眼前,他想起来了,这是仁懿皇后贴身侍婢的名字!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两人均在皇后故去时自尽殉主了。
他突然明白了谢爵为何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眨眼间,他们被牵进了一段经久旧事,而这正是谢爵未曾有人惊醒的故梦。不假思索,陆双行也上前一步,侧身挡在了师父身前。陈娘子看见他手中的玄刀,停下了脚步,两人一画骨无声立在屋中,既像对峙,也像踏入了停驻的时空。
“是了,”谢爵缓缓地笑了下,“一人、两人,一样都是换。”他说着,忽然劈手夺过了徒弟那把玄刀,“我好像一下子就认出你了,若是……当时我也能一下子就认出你——”
他没有说完,玄刀墨色的刀尖向着陈娘子、向着念乡。左手刀,谢爵使得不比琴琴瑟瑟差,却在此时刀尖微微颤动,随着吐息。
“我念着的人,这次我会牢牢看好,你、你们。”随着话音,颤动的刀尖霎时定住,谢爵深深吸了口气,左臂拦在陆双行身前,护着他退向屋外。陆双行只顿了瞬间便配合着师父的步法退进院里,他分得清明,这次不是退避。
那挥之不散的故事该惊醒了,稚子们无需再独自面对噩梦,他能拿起坚不可摧的刀刃,把所念之人留在身边。
“我等这一天太久了。”
屋里屋外,两厢声音同时落地。
第83章 八十三·昨日
念乡亦随着步伐往外、她走进了狭窄阴暗的厅堂,脸和手上的皮肉都突突跳动起来。师徒俩刚退到方便施展动作的位置,陆双行便毫不犹豫飞身去拿另外一把玄刀,转身往回时预料中的缠斗并未展开,余光只瞥见念乡上半身怪异地向前屈,脊梁骨却像游蛇似的将后背的皮肉顶出骇人的圆弧!她往前走,那皮、那肉倏地软绵绵倒下,从背后分出一具洁白无瑕的骨架,占据陈娘子肉身数年的白骨迈过曾经的身躯步入前厅,一阵风掀动、将灯火熄灭,只留下缕摇曳的黑烟。
以白骨示人恰是画骨最脆弱的时刻,饶是如此师徒仍不敢大意,两人一白骨、两把冷光乍现的玄刀——谢爵并未轻易换手易刀,垂下的右手已透出了墨色的骨骼。陆双行左手也同样,一黑一白的骨无声对峙着,就在刀刃蓄势即出那时,念乡突然道:“殿下,当年被你杀死的画骨,并非杀害你母亲的凶手。”
谢爵动作当即顿在原地,只是一个愣神刹那,念乡速如疾风骤然从屋内闪身而出,白骨徒手抓着谢爵劈来的刀、将刀尖从肋骨下的空隙间错开!眼看二人周旋,陆双行果断一踢身旁马扎,马扎飞起砸向念乡还未落地的那只细细腿骨、当即将她一绊!谢爵趁着空当玄刀换手,一左一右两把墨色刀身挥向白骨,念乡却灵活得不可思议,方寸中转旋而出,眨眼便进了院子!她一出手,谢爵却从那抓刀的骨手上感觉得到虽果断老道却并不强劲,反而有气无力的。师徒俩眼神交换,陆双行略一颔首提刀追上,念乡脚步急急后退,随手拎起围篱边一把铁铲去挡,扬土飞尘间玄刀削铁如泥更莫提铁铲,几下过招陆双行便逼得她连连撤步,手中铁铲削得只剩半截木棍!
刀锋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在夜空中划出几片银白色的碎影,随着影子飞起的还有一只完整的骨手,从腕骨上齐根斩下!陆双行刀错进那骨骼间翻掌,坚不可摧的刀与坚不可摧的骨同时发出令人牙酸不已的裂碎脆响,念乡上下牙磕了几下,骷髅头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他当即借着牢牢卡进骨骼间的刀臂膀猛甩,将白骨甩翻在地,刀锋崩开细骨拎起,再重重刺进白骨尚完整的左侧腕骨。
“你知道分骨顶为什么叫分骨顶吗?”陆双行说着,刀尖刺在骷髅脊梁上,适时收力。一霎他发觉自己总能从这些白骨没有皮肉、两汪幽深的眼孔上读出种种神情,念乡那骸骨的眼眶中既有些恶狠狠笑意,还有种从容不迫。他没有说完,微微侧眼看向师父,谢爵走来时也未收刀,小院松软的土地上嵌着具残破的骸骨,他们垂眼望去,即便做为骨差数年,也会蓦地心底发寒:这竟是活的。
“你可以什么也不告诉我,我仍愿让你痛快死去……”谢爵颔首看着念乡,骷髅微微侧脸,空洞的眼眶似乎望着那把玄刀。谢爵在她的视线中缓缓收刀回鞘、继续道,“你压在心底数十年的那桩往事,我是最有资格知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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