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双行情不自禁回头,谢爵还好好站在那儿。他莫名松了口气,却发现谢爵立在原地,倏地抽了玄刀,用刀尖去挑地上的碎叶。
陆双行快步过去,走近了,树下现出枚洞口来。内里透出阴冷土腥,漆黑而不见底。他打了个火折子,谢爵便微微侧身,陆双行把火折子丢进洞口,光亮滚下去,下面地势挺缓,像是很大的。
“你听不见,我先下。”不等说完,陆双行已提刀往下。谢爵跟在后面,两人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不至于意外顿生时撞到一起。谢爵的鼻子灵,嗅到洞窟内除了潮和土腥,还有股灯油味和血气。他眯缝起眼睛,心不知不觉间绷紧。
下到窟底,适才滚下来的火折子已经熄灭。陆双行又打了个,有了光亮,两人停下来看向四周。师徒俩走到转角,火光向前一晃,洞角落里照出片黑亮亮白森森的东西,还没来得及看清火折子便灭了。谢爵刚巧在看别的,眼尖瞥见地上有灯盏,抄起来道:“这儿有盏灯。”
灯油还剩不少,点亮后两人总算看清了角落里的东西。
那是堆画骨的骨架。有些尚是雪白的,有些晒过日光,成了墨骨。细长的骨架与骷髅头堆在一起,小山似的。两人不禁都提了口气,上次看见有这么多画骨骨架的地方还是分骨顶的修刀房。更古怪的是那堆骨架间铺了床褥子,上面还有些褶皱,像是才有人倚靠过起身。褥子旁边扔着张皱巴巴的油纸,陆双行捡起来闻了下,递给谢爵,“糖纸。”
“糖纸?”谢爵蹙眉,接过来一闻,是蜜糖的味道,还真是糖纸。两人对望一眼,心中都生出种怪异之感。地下杳无声息,越是安静陆双行越戒备着,师徒俩往更深处走,发现这地洞内像是有人久居的,他甚至发现了一盒女人用的口脂,瓷盒精美考究、鲜艳口脂很新,没用过几次。
谢爵看了一眼,轻声道:“收起来,别丢。”
陆双行点头,将那盒口脂收好。他打着光走在前面,两人绕回地道尽头,陆双行端着灯盏向深处走,明光吞噬着黑暗,猝不及防间映照出一个鲜血淋漓的东西。
师徒俩睁大眼睛,倒吸了口气凉气。
那是个被吊在洞顶上的“人”,只是将他固定在空中的不是双手,而是背后凸出皮囊的脊椎。脊椎上打了个复杂的绳结,将他以微妙的平衡吊高悬空,看着便令人肉疼不已。这“人”浑身的皮肉几乎都被贴着骨架一块块剔尽了,上下尽是凹凸不平的创面,脸上更是可怖至极,俨然是个带着眼皮的骷髅头。人被剥皮剔肉成这样难以存活,这无疑是个画骨。他的脊椎即将折断,发出叫人牙酸得吱吱声。
一旦折断便会化为黑水,陆双行立刻回过神来,当即便要割断绳索——
“等一下,”谢爵才反应过来,眉心紧拧着,“我扶着他你再割。”
第55章 五十五·悬吊
两人来得及时,再晚上须臾这画骨便会脊椎折断死去。谢爵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等徒弟割断绳索,吊在骨架上的力气一卸,那画骨蓦地发出声怪异而模糊的呻吟,眼皮颤了颤。
他身上的血就快流尽了,即便如此谢爵也沾得满身满手都是。呛鼻血腥气激得喉咙阵阵发紧,陆双行不敢掉以轻心,提着刀立在师父身边。谢爵矮身借着光查看,这画骨喉咙也被割坏了,一时不确定还能不能发声——画骨就算是白骨的样子也能说话,兴许眼前这个也行。
师徒俩对望起来,僵持在原地。画骨近乎被剔成了骨架,却能看出下刀之人技艺精湛,刀口极匀、力道统一,好像正是奔着他的骨头去的。陆双行蓦地想起了飞素那把刀身不见踪影的匕首,他心里寒意丛生,刚想告诉师父,那画骨却在两人面前颤抖了几下,缓缓掀动开了眼皮。
地洞内安静至极,画骨充血的眼睛同师徒俩对望着,谢爵一动不动,那画骨却慢慢转动眼仁儿,看向两人手中的玄刀。他的下颌只薄薄粘着勉强算是肉的粉红碎屑、极慢地抖动起来,断断续续道:“骨、骨差啊……骨差好,骨差好啊。”
他已然没有口型可言,谢爵不清楚他说了什么,倒是陆双行抢说:“你知道什么?说出来,我给你个痛快。”
这画骨整张脸上没剩下什么皮肉,话音刚落,他上下牙哒哒磕了两下,仅剩的那层薄薄筋肉牵出了些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缓缓转动眼仁儿又看谢爵,谢爵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画骨便眼睛看着地洞上方,吊起他的绳索仍有一段在头上悬空着。他的牙齿裸露在外,陆双行蓦地听见他上下牙再度咯咯哒撞了下,慢吞吞地说:“你的刀快吗?”
这次,谢爵似乎明白了,沉声道:“不会疼的。”
那画骨哈哈笑了两声,音色嘶嘶漏着气。笑罢了,他说:“他帮过很多画骨从乱葬岗里挑选合适的皮囊更换,在客栈里。”
“客栈里的尸首——”陆双行说到一半,看看师父又看看那画骨。他赶忙拉过谢爵的手,在掌心上飞快地写起来,画骨却不等着,继续道:“那是留给画骨看的标示罢了。我就是这样留在客栈里等到了他。”
谢爵辨认着掌心里的字迹,眉心不知不觉更蹙。陆双行写完了,谢爵才轻声道:“角落里的那些墨骨也是他杀的?他为何要把你变成这样——”
画骨沉默片刻,看向师徒俩抓在一起的手。他的舌头动了几下,答说:“因为我不肯褪壳。”他说着瞪大血红双目,有些癫狂,“在乱葬岗等了这么久,他都没再等到活骨。我不肯褪壳,他却认定了我是活骨。他就这样剥了一具又一具,也许世上再没有别的活骨了——”
陆双行无暇思索,手指飞快地在师父手上写,指尖不自知地有些用力。谢爵正待认真辨别字迹,那画骨突然颤抖着抬起手,一把攥住了谢爵的衣角!两人猝不及防,陆双行左手攥着的玄刀险些不由自主挥去,而画骨毫无所觉,愤恨异常冲谢爵喊道:“二十年来我从未作恶,最后却要死在画骨手里!杀了我吧骨差,你去找,去找到他们!”
陆双行眉角一动,停下了着急忙活写字的手指,“他们?”
那画骨急不可耐道:“飞素,流云,飞来。一个年轻人,带着一个小孩和只剩一条左手的女人。他们不会随意换皮的,杀了他们!”他说完,口中爆发出变了调的呵斥或是尖叫、从地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画骨一动,他的骨节撞在一起,在地洞内回荡出窸窸窣窣。师徒俩一时怔在原地,陆双行不由一手护着谢爵就往后退,玄刀横在身前。
画骨坐起身后却再无动作,快要瞪出眼眶的眼仁儿紧紧粘着玄刀,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渴望。他凸起的脊椎顶得更高,像缓缓游曳的蛇定在了攻击猎物之前。谢爵长出了口气,微微拨开些徒弟,将墨色的刀轻轻搁在了他的骨节上。
陆双行一面要顾及着那画骨,一面还要往师父手上写字。他来不及写完画骨的话,只好先写了“飞素,飞来,流云”三个名字。
“飞素,飞来,流云……”谢爵缓缓重复着,“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吗?”
那画骨摇头,抬起眼皮看着上方黑暗的窟顶。谢爵手臂上青筋突然暴起,刀快无影画出半寸银色弧光,那画骨却倏地闭眼,自言自语轻声喃喃道:“真想回家乡啊……”
刀斩断白骨,画骨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洞窟内,皮肉却已化作黑水横流。谢爵发现了画骨最后说过什么,可竟分不清究竟是在刀落前还是刀落后。旁边陆双行微睁着眼睛,不禁念道:“家乡……”
谢爵握着刀滞在原地,那画骨已只剩一具雪白的骨骼,没有散落在地,而是维持着盘腿低头而坐的姿势。陆双行腾地攥住谢爵手拉到自己身前,写下“家乡”二字。
谢爵顿了下,手慢慢握住、像是握住了“家乡”这两个字。他忽然回忆起了吴宅里的夫人,若是没记错,她死前似乎也曾提起过“家乡”。
“我已离开家乡太久了……”谢爵不由低声道。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