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双行呼吸一滞,倏地盯着师父。他只垂眼,并不直视他,陆双行只看到他眼帘上的羽睫。
“我只教你读书写字,绝不再叫你成为骨差,只管安心在分骨顶长大就好了。”谢爵说着深吸了口气,“可是你是个聪慧机敏的孩子,我看得出来你愿意陪着我往丛丛白骨中走。”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陆双行稍松懈下来,眉眼却仍微微压着。谢爵终于抬起头,他总是笑盈盈的样子,陆双行是喜欢看他笑的,天底下再没有比他笑起来更好看的人了。谢爵一面笑,口气却玩笑似的道:“等我死了,我一定要没收了你的玄刀,别再做骨差了。但还是留在分骨顶吧,替我守着常悔斋和清水殿。你走远了,我看不见。”
他说罢微微吐息,像躲闪似的侧过身子,不再瞧他了。陆双行蓦地难受至极,甚至难受得有些想哭,眼眶忽然烫起来。他不想听,他最最不爱听谢爵说起这个。骨差能有善终吗?陆双行不知道,因为不知道,再说什么都飘渺。
良久,谢爵终于发现他眼圈红了,心里跟着蜷缩起来,轻声道:“好了好了,都怪我不好,不说了。”他说着去给徒弟掖被角,陆双行腾地坐起来,一把抱住了他,把头埋在谢爵怀里,闷声道:“不要。”
谢爵吸了口气,小心错开他接连负伤的那条胳膊,在他背上慢慢拍了拍。
叶总要落下,鸟亦会飞远。缘再长总有离散之日,不是随心而动,是所处的尘世将之分离。那番话堵在心口,叫陆双行亦醉亦醒。他的头窝在谢爵怀里,跟着也闷闷的。
他说,走远了他看不见。也许落叶总会归于大地,倦鸟恋念归巢。师父其实是舍不得自己,对吧。
便是这样了。陆双行顷刻间找回了一晌的希冀。千言万语他永不会厌倦,只要谢爵愿意说,他就愿意一直听。陆双行抬头,呆呆地看了眼师父。他从谢爵的眼里看见了自己、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直到自己泛红的眼圈都再次消失,只剩下谢爵本身。他不再像前些日子躲闪,任由自己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把脸颊贴在窄肩上。
那股若有若无的香甜气息弥漫在鼻息间,陆双行又闻到了。
他心里是有我的。
陆双行明白了,他们之间隔着的那层奇怪的隔阂,他要亲手去戳破。一辈子太短了,他在意不了那么多。
黑暗中安静无声,陆双行慢慢阖眼。谢爵没再开口,只轻轻拍着他,像在安抚孩子。接着他像惊醒般听到了徒弟粗重的喘息声,后知后觉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谢爵一个激灵,低声道:“双行?”
陆双行闷声“嗯”了句,谢爵仔仔细细把他放躺下,不放心又伸手认真摸索了半天,才说:“你额头烫得要能滚开水了,我去药房找人来。”
谢爵赶忙把他被角掖严实,站起身,“好好躺着,我马上就回来。”
他小跑出屋外,心里忐忑不安,受伤发热,处理不好可是大事不妙;又或者是发的汗还是没擦干,风一激才发热的。谢爵拿指节敲了下自己额头,奔出屋外,被那山风一吹,倏地清明了。
山中药房彻夜明灯,谢爵脑袋被风灌了下,回头看了眼黑漆漆的饮冰,再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师徒俩那奇怪的隔阂似乎消了,早该说透不就好了。他暗道近来多事,自己脑袋也愚钝了,摇摇头不再多想,往山下赶去。
而那黑漆漆的屋内,陆双行蓦地复又睁开眼睛。谢爵往白骨丛中走,他无论如何也要陪他。森森骨骸中唯独立着谢爵,他好像抓住了。
月亮隐在云丛中,怎么找也找不见了。
第71章 七十一·山角
谢爵带着医师着急忙慌回到山顶,医师查看了伤口,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幸好伤没出问题,大抵还是出汗后受了冷风才给激发热的。谢爵把窗子关了,抬眼见徒弟被重新点上的灯恍得眯缝起眼睛,干脆拿手虚给他遮着挡光。
送医师回去的路上,谢爵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欲言又止,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唯恐是病况危急、医师不好当着陆双行的面儿说。他赶紧站定了,直言说:“怎么回事?”
医师年纪也大了,被他突然发白的脸色吓了一跳,思索须臾才反应过来,摸摸胡子道:“小皇叔,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双行没事。”
“你要吓死我。”谢爵抚抚胸口,把悬到嗓子眼的心咽回去。
老医师却吞吞吐吐,踟蹰半天,叹了口气道:“司秀把之前你们带回来的那些草各要走了些,带去暗房了。”
“什么?”谢爵愣了下,回忆起司秀是之前接手永忠伯府案的那个年轻骨差。“带去暗房了?”
他心里涌出种异样之感。医师点点头,又说:“近来你忙着照顾双行,我猜着还没人告诉你,不想你分心。司秀从永忠伯府抓了个活的,现下就押在暗房那儿。”
谢爵微讶,不由道:“司郎呢,琴琴瑟瑟同意了吗?”
“这……大家都默许了吧,”医师犹豫起来,又摸摸胡子,“我就是觉得这事吧,唉,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知会你一声吧。”
“我知道了。”谢爵没多说什么,谢过老医师回了山顶。
他回来时陆双行还没睡着,把灯又熄灭了,窝在床头一声不响。谢爵摸黑过去,趴在床沿上长叹了口气,听着疲惫不已。陆双行没事人似的打趣道:“该不是我病入膏肓,要死了吧?”
“胡说!”谢爵抬头训他一句,又趴下了,拿指节揉着太阳穴。陆双行伸手过去把他那手顶开,改用指心慢慢按着,问说:“怎么了?”
“你还记着那个司秀吗?”谢爵趴着闷声道,“许医师说,他从永忠伯府抓了个活的画骨,现在就收押在暗房中。”
谢爵把老医师的话讲给徒弟。暗房原本就是设来羁押画骨的,可惜自分骨顶设立至今,还从没有哪个活着上了山,也就一直空着。问题在于,琴琴和段渊设计的那件还没见过血的刑具也在暗房,司秀在做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陆双行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说:“叫他折腾去呗,反正有琴琴瑟瑟看着呢。”
好半天,谢爵才憋出一句话来,“这不是一回事。拷问……拷问是需要许诺的。”
“什么?”陆双行没明白,边说边从床上起身,盘腿坐在谢爵旁边。
“想来眼下他还没把那个画骨磨死,”谢爵支起头,“有许诺才有意义。可是他能许诺什么,许诺那画骨活着下山吗?他只能许诺给画骨一个不太疼的死法。可是自上山而生忧怖,他一用刑,就没有意义了。”
陆双行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大致明白了。他摸索着过去点了灯,看向师父,“要不,你去看看?”
谢爵抬头看过来,陆双行笑笑,补充说:“我真没事。”他看师父蹙眉,又说:“那个司秀的伴儿是谁?”
“今年死了,”谢爵抽空看过卷宗,答说,“永忠伯府案特殊,他是自己去的。”
陆双行想了想,下床说:“要不咱们现在一起去看看吧,反正我也睡不着。”
谢爵一张口就想叫他躺回去,转头却见陆双行非常自觉、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虽然动作慢腾腾的。谢爵叹了口气,陆双行悠闲道:“真的没事,医师刚才给敷了麻药。”
谢爵见拦不住他,只好作罢,自己动手把徒弟险些裹得上不来气,才牵着他往山下走。暗房依山腰上一处洞穴而建,寒气逼人、阴风阵阵。谢爵耳朵不好使,不喜欢这类回声很大的地方,因为声音在隧道内层层回荡,传进耳朵里很难受。这几天他倒听得很真切,因而沿着开凿的石阶下去静静悄悄、他怀疑道:“我是不是又听不见了?”
说出口的话听见了,陆双行掩口咳嗽的声音也听见了。他凑近了又给他紧紧领口,两人沿着台阶下去,两侧点着火照明,燃烧的火焰将暗道衬得更加压抑。片刻两人才走到底,远远便见一青年坐在石凳上喝茶,氤氲热气扑在他脸上,便是司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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