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双行过去顺势把师父拉起来,“张甲已死,她嘴里也再吐不出来新东西了。”
三人相互看看,心底莫名笼上一层阴霾,冲淡了许多事情了结的轻松。往回走,大火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三人出去时刚巧扑灭。琴琴发现瑟瑟也在救火之列,也不提画骨已被诛杀之事,先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瑟瑟见三人安然无恙,手里还都拎着玄刀,便知道大抵事情已了,暗松了口气道:“放心,我加了好几道锁,一时半会儿卸不开。”
谢爵不出声,看着来来往往拎着水桶救火的家丁,忽然拿捏不出来究竟还有没有画骨藏身了。陆双行知道师父还在挂念自己的手伤,走过去轻声道:“我没事的。”
谢爵叹了口气,刚好被琴琴瑟瑟听到,姐妹俩对望一眼,当即请命再留几天查验。琴琴更是连当时没发现贾素云是二人失职都说出来了,听得谢爵更加头大,点头应下。
陆双行那手骑马不方便,谢爵本要去寻马车,被他给拦下了。师徒俩谁也拗不过谁,最终还是宋家的少东家说了句十里八乡都不一定找得出能坐人的马车,只有拉货的牛车才作罢。当晚,师徒俩往回赶。谢爵一路都是副沉思模样,陆双行几次想开口,都被他以呛风为由堵了回去。师徒俩赶回分骨顶,三更半夜没再要老医师来回跑,去药房换了药,又拿了些药粉便回到山顶。
谢爵一路把徒弟“押送”回饮冰,给他留了盏灯,自己去外间煮茶忙活。滚滚热茶温暖了身子骨,头脑中反而有些晕晕乎乎的,借着火光师徒俩坐在一起,谢爵蓦地说:“有没有可能……贩药郎的箱子里装着画骨?”
陆双行愣了下,不禁问说:“那图什么呢?”
谢爵啧了声,想想也是,遂摇头说:“想魔怔了。”他沉默片刻仍不死心,又说,“听着那贾素云野心不小,可被识破后也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叫她吐干净了。”说完他轻声叹了口气,“不说了,你安心睡觉,等琴琴瑟瑟回来再说吧。”
陆双行“嗯”了声,笨手笨脚地解开发髻躺下。本以为师父即刻便要回常悔斋,不想他安静地坐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陆双行心底一动,半撑起身子,“师父不回去睡觉?”
“过会儿我再走。”谢爵说着微微一笑,看向他,“等你睡着。”
陆双行躺下时瞥见自己缠着白布那手,明白过来,他是怕自己睡着了不小心碰到伤口。他不点破,慢吞吞平躺躺下,把手放在身上。谢爵俯身吹灭灯芯,火苗倏地一灭,陆双行仍然能感觉得到他来到了自己身边。掌心被茶盅暖到温热,轻轻地摸了摸他额头。
第34章 三十四·手
次日又落了细雨,秋雨落一场便冷一分,衣衫也厚上半寸。陆双行睁开眼,见师父趴在床边睡着了,一手枕在脑袋地下,一手按着自己那只右手。他想坐起来,谢爵立刻也醒了,不动声色地收起按住他的那只手,爬起来小小打了个哈欠。陆双行无奈,坐起来说道:“腿都麻了吧?”
谢爵支起下颌,晕晕乎乎道:“怎么又下雨了。”
“入冬前且得再下几场呢。”陆双行说着去拉师父,谢爵顺势站起来,把桌上早已放凉的残茶一饮而尽。喝完了他就立在旁边,全然是副还没清醒的样子,好似仍未从梦中回神。陆双行悄悄打量了半晌,突然问说:“怎么?”
谢爵隔了须臾才回过神,摆手道:“没什么,蓦地梦到好多以前的事情。”他过到外间找伞,扬声道,“我回去再睡会儿。”
陆双行应了声,也没跟过去粘他。下了雨潮津津的,他那手疼得厉害,索性继续躺下来睡觉。雨打屋檐,天色阴沉,他睡不好,浑浑噩噩间分不清楚过去了多久,头也有些发沉。陆双行厌烦将睡未睡中的混沌画面,即使他早已下定决心忘却,从前种种却仍会不合时宜冒出来,将他带进不愿回忆的过去。
这些画面令陆双行近乎感到冷峻,尽管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师父给予的:素雅整洁的卧房,身上柔软温暖的衣裳,未曾停顿、兀自长大的身躯。可他仍然会厌烦寂静时察觉到自己孤身一人,这令他索取,无休无止地索取。
一想到这儿,陆双行便更加厌烦,心躁神燥。他翻了身强迫自己合眼睡着,思绪再回归却先闻到了一炉暖香。金桂和安息香混合,还有些淡淡的梨汁清甜,即使在潮湿的阴雨中也叫人心神安宁温暖。他绷紧的心顿时缓和不少——是师父来过了。
陆双行坐起来,刚好谢爵拿着药粉进来,原来他没走呢。师徒莫名隔空对望一眼,谢爵见他眼底幽暗阴沉,微微一怔,还未开口,那双眼底的暗淡却一闪而过、消散无踪。陆双行又倒回榻上,手腕挡在眼前,“什么时候点了香?”
“我看你好像睡不好。”谢爵答说,话音未落,陆双行立刻又撑起身子,“我说什么梦话了吗?”
谢爵一愣,摇头,“没有啊……”
孩子大了,谢爵近来好些时候发觉自己愈发搞不懂徒弟都在想些什么了。他放弃思考,坐在床边,“手伸出来,该换药了。”陆双行默不作声,乖乖把手伸过去,谢爵把他那手放在自己腿上,拨开药瓶,他垂着头,陆双行却忽然伸手,手指轻轻撩开了他额角的碎发。
碎发下是块儿不太明显的疤,原本光洁无瑕的皮肤有些凹凸不平,所幸很小,又挨近额角,平时被头发挡着,旁人并不知道。陆双行抚了下那疤,半侧过脸盯着师父,“怎么弄的?”
“磕的,”谢爵说着把他那只手拿下来,“问了几百遍了。”他不等徒弟再问便继续道,“怎么磕的?不小心磕到桌角上了。好了,不许问了。”
陆双行笑笑,谢爵也冲他笑。他把手放回他腿上,谢爵动作小心地解开白布,不管多小心总归是会扯到伤口,陆双行“嘶”了声,谢爵瞥了眼,温声道:“别看。”
手腕上是很难看的一片伤,混杂着药粉,更加血肉模糊。陆双行心里倏地刺了下,忽然抽回手,“脏。你别看,我自己换。”
他说着要去夺药瓶,谢爵佯怒道:“胡说!别乱动。”他把陆双行那条胳膊按回去,药粉撒上蜇得陆双行再次“嘶”了声。他看了眼自己手腕上铺满褐色药粉的伤口,确实狰狞难看。谢爵又道:“透透气,等下再包。”
他轻轻吹了吹伤口,哪成想药粉堆得厚了,最上面那层一下子扬起来,呛得两人一齐咳嗽起来。肺腑间呛进药粉,喉咙里回荡着干涩的苦,陆双行咳嗽完了再转头,只看见谢爵仍然托着他那条胳膊往伤口上吹。屋里昏暗,床前他点了灯,垂下的眼帘有半片羽睫的阴影,随着光亮小小地晃动。陆双行还想摸一摸那些阴影,但他止住了心念,只是定定地盯着师父的脸,直到谢爵终于也察觉到了,“嗯?”了声抬目也看过来。
“沾到脸上了。”陆双行睁着眼睛说瞎话,坐起身拿指节蹭了下。两人猝然离得很近,暖香笼罩间平生出种别样的亲昵。谢爵似乎察觉到了,若无其事拉开了点距离,边要起身边道:“行了,你大了,我不好一直在这儿陪你——”
“为什么?”他还没站起来,陆双行腾地抓住了他袖口,眼睛再次追了上来。谢爵一顿,只好也转回头看他。
心中那股躁动与烦闷仿佛再度涌上,药粉的苦也还未散去,陆双行蓦地莫名有点恼火、也含了半口嗓子的干涩,不知怎么便追问起来。他不等谢爵开口解释,便哑声道:“我不明白。师父一会儿说我大了,一会儿又说不想我长大,”他越说越委屈,一时竟自己也分不清是故意博同情还是真委屈上了,“我长大了你就不能留下来陪我吗——”
他把师父拿捏得死死的,果然一说谢爵便有些妥协,坐回来无奈道:“我总不能一天都待在这儿吧,你也睡不好。”
陆双行皱眉,含糊道:“你走了我才睡不好呢。”
师徒俩眼瞪眼无声对峙片刻,谢爵彻底妥协了,叹气道:“好好好,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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