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睁睁看着氧气逐渐减少,沈司星的心情也一点点晦暗下去。
那种被厌弃,被遗忘,被孤立的窒息感死灰复燃,不停折磨他的神经。
如果连陆廷川也不要他……
沈司星眼头发酸,眼泪滚烫如铁水,划过被冻得冰凉苍白的肌肤,与湖水融为一体。
他怔了怔,这才惊觉自己居然哭了。
陆廷川不知何时,已然在他心里占据了独一无二的位置,是父兄,是师长,是友人,也是他想也不敢想,想一下就像在亵渎的……
别的可能。
另一边厢,陆廷川在石棺阵周围环游,察觉沈司星没跟上,当即扭过头去,却见沈司星的小腿被水草缠绕,正低着头想把水草解开,唇线抿出倔强的弧度。
陆廷川无奈,沈司星遇到麻烦总是三缄其口,这逞强的性子也不知跟谁学的。
他回过身,两指凝出剑气,锋锐的剑光将至,黏腻纠缠的水草瞬间化为齑粉,沈司星的小腿却毫发无伤。
“咕噜,咕噜……”
沈司星似乎受到惊吓,护目镜下眼圈泛红,见陆廷川回头救他,激动到双手环住他的胳膊。
陆廷川身形一顿,把手臂从沈司星怀里抽出来,安慰似的拍拍沈司星瘦削的肩头。
水下两个人无法出声说话,唯有用眼神交流。沈司星指向石棺阵,貌似在询问陆廷川是否要进阵法中心看看?还是有别的章程?
陆廷川沉思许久,顺水推舟点了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往石棺阵正上方游去,陆廷川俯瞰阵法,眼皮忽地一跳,阵法中原本九十六具棺椁,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具,变成了九十七具。
云仙湖下什么时候多了一具尸体?
他不动声色,默默看着沈司星单薄的背影,纤长的手脚在潜水服包裹下显得愈发纤细而易摧折。
沈司星悬停在阵法上方,举起手表,晃了晃,给陆廷川看了眼时间,肢体动作焦急不安。
那意思似乎在说,氧气已经消耗大半,再不破坏阵法一切都迟了。
他的小徒弟从来对他予取予求,不曾僭越,但在其他事情上,胆子却比任何人都大,会因为这点小事惊惶失措么?
陆廷川垂眸,目光划过沈司星俊秀的脸孔,薄唇轻启,无声地说了句什么,便勾起冷淡的笑意,那样子,就好像高高在上的神明俯瞰尘世间的蝼蚁。
沈司星浑身一僵。
下一刹,他就被一道银白剑光贯穿胸膛,好似被一根银针钉在木板上的螳螂,艰难地抽动四肢。
“唔……?!”
沈司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眼神里满是哀求,眼尾盈着水光。
他不惧疼痛一般双手握住停星剑,掌心被剑刃划破,鲜血汩汩涌出,伤口深可见骨。
然而,陆廷川的力道仅仅放松须臾,就毫无悲悯之心地刺了下去。
嗤!
剑锋划开血肉。
玄冥之气有如黄泉暗河,冰冷而浩荡,从剑刃奔涌而出,倏地化为千万根银针,将沈司星的五脏六腑刺得千疮百孔。
“别顶着他的脸,做不合时宜的事。”陆廷川的声音贯入识海。
“嗬!”沈司星目露怨憎,哇啦一声口吐黑血。
眨眼间,他的一身细皮嫩肉就变了副模样,皮肤黑紫,肌肉像瘤子一样咕涌,四肢扭曲,一双骨翼从肩胛骨下破皮而出,五官融化塌陷为一团烂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成一张既像蝙蝠,又像人类的脸。
水夜叉!
早知这妖畜有朝一日会扮作沈司星的模样来骗他,陆廷川前两天在幽灵船上无论如何都不会留手。
陆廷川摇头,嘴唇未动,话语却逐字逐句清晰地落入水夜叉耳中:“他在哪?”
水夜叉不作声,可能是因为剧痛无法说话,也有可能是奉了命令,宁死不屈。
无论是哪种可能,陆廷川都没有怜悯的心思,指尖微微用力,压抑良久的玄冥之气就汹涌而出,四散开去,停星剑纵心所欲往下一划,水夜叉登时从胸口断作两半,爆体而亡。
料理完水夜叉,陆廷川马不停蹄朝新出现的石棺旁游去,同时思绪百转,思考着水夜叉此行的目的。
水夜叉假扮沈司星,只是为了诱导他破坏石棺阵么?
不,这不是破坏,更像是在……
陆廷川眸光清明。
水夜叉此举意为引诱他将玄冥之气注入石棺阵,以此开启法阵之下的泰山鬼门关!
到时鬼门关大开,酿出祸事,天庭神仙们下凡追根溯源,查到属于他陆廷川玄冥之气的痕迹,这口黑钢恐怕要扣到他头上,跳进黄泉也洗不清了。
而能差使水夜叉这名泰山阴差,让其悍不畏死的只有一个“人”——
泰山府君。
到时,酆都大帝陆廷川为天庭问罪,遭千夫所指,地府的十殿阎罗又都如秦广王一般庸碌无为,万千幽冥世界约等于全数落入泰山府君手中。
陆廷川对泰山的复杂形势早有心理准备,但他的确没有想到,泰山府君甘愿沉寂二三十年,漫天放出失踪的消息,让泰山陷入停滞,也要给他设陷,用水下石棺诱使他前来。
即使他没中计,泰山府君还能故技重施,以沈司星为诱饵,让他不得不亲赴云仙湖。
一环套一环,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陆廷川必须在石棺阵上留下足够多的玄冥之气。
但若是他不上当呢?
*
碧波浩渺,一望无际。
老七抱着胳膊坐在快艇上,扫了眼站在船头的鹦鹉,冷不丁出声问:“你一直盯着湖面,不累吗?”
晏玦收拢羽翼,豆豆眼一眨不眨,仿佛没听到老七说话。
老七上下打量这只玄凤鹦鹉,鹅黄色的羽毛,长长的尾羽,橙红的腮红,弯钝的鸟喙,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清澈的愚蠢。
很眼熟。
老七用罗盘找过晏玦,数年前,确定晏玦在龙城附近出没,借跟着孙天师驱邪捉鬼的机会,一点点排查过去,逐步缩小范围,去年夏天,才有了大概的方向。
久寻不着的未婚夫,居然变成了一只鹦鹉……
老七深吸一口气,转念一想,也行,能接受。
可问题是,晏玦没有要理睬他,跟他叙旧的意思。是因为转世投胎喝过孟婆汤,把一切都忘了么?
老七冷嗤:“如果你什么都不记得,那就不该放心不下沈司星,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晏玦头顶的翎羽动了动,扭过头,啾了一声,看着呆头呆脑的。
老七吁一口浊气,可实在是退一步越想越气:“你——”
话音未落,云仙湖上忽而掀起滔天巨浪,东南西北四方卷起水龙卷,像天地之间的梁柱一般,朝湖心席卷而来,快艇在数米高的浪头间晃荡。
老七往前栽一跟头,死扣住挡风玻璃,才没跌进风浪里。
轰隆隆的浪涛声中,夹杂着哀婉的鸟鸣,老七忙伸手往湖里一捞,把落汤鸡晏玦捞起来揣进外套口袋,哗的一声拉上拉链。
口袋鼓起一个包,晏玦在里面左冲右突,哆哆哆,啄着冲锋衣的防水衣料。
“唧!”
老七如梦初醒,拉开拉链,给晏玦留了个气口。
晏玦探出毛绒绒的脑袋,羽毛湿漉,四下支棱出去,瞪了眼老七。
他刚想不管不顾口吐人言,骂爽了再说,老七就浑身僵直,跟宕机似的,沉沉地坐到船舱地上,头颅低垂,脸色阴沉,一手攥着护栏,手背青筋凸起,像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少顷,风浪渐歇,云仙湖重归宁静。
老七眼皮微动,醒过伸来,看了晏玦一眼,目光冰冷如手术刀,把晏玦的皮毛划开,直看到人心里去。
这叫晏玦很不爽,他眯起豆豆眼,唧了声,仿佛在问:“大哥,你没事儿吧?”
老七一手捂住脸,整理了一下表情,没回答,也没接着他们之前的话题聊下去,而是站起身,负手凝望平静的湖面。
晏玦狐疑,总觉得老七有些奇怪,但具体哪里奇怪,他又说不上来,毕竟,这人脾气一直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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