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小儿,你知道什么?!”那鬼大声咆哮,昏暗的监牢铁链哐当晃动,溅起水花,“酆都城依山傍水,护城河即是黄泉,黄泉之下才是罗罪山,山顶朝下,山底在上,里头关的鬼莫不犯下杀人放火、屠城灭国的大罪,说出去吓死你!”
沈司星想象了下酆都的地形,估摸着像一只立在水中的纺锤,觉得有些滑稽,噗地吐了个泡泡。
那鬼听到响动,似乎用什么法子查探过沈司星的身份,惊异道:“你带一只才化形的鲤鱼精进来?还不够土伯塞牙缝。”
陆廷川看了沈司星一眼,岔开话题:“阁下所犯何罪?”
此话一出,那鬼就不吭声了,半晌,才开口道:“有什么好问的?别啰嗦了,快走吧,离开这里!等下土伯的狗腿子该来了。”
“抱歉,暂时走不了。”陆廷川涉水走近牢门,沈司星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游,“土伯和鸡脚神还在岸上堵我,借贵宝地休整一二,叨扰了。”
牢门锈迹斑斑,栅栏上缠着铁荆棘,昏蒙的光线下倒刺反射幽光。沈司星往陆廷川身后缩了缩,鱼尾甩动,提醒他铁荆棘上可能抹了毒。
陆廷川低头冲他笑笑。
“你——”那只鬼噎住,可当他看到陆廷川的长相时,就更加震惊,“长得有鼻子有嘴的,怎么脸皮这么厚?”
“谬赞。”
“小子,找死也别死在我门口!”那鬼差点被陆廷川气吐血,穿过蝴蝶骨的锁链哐当一声拽紧,扑到牢门前。
他头戴一顶纸糊的黑色高帽,身穿黑布道袍,衣衫褴褛,脚踩木屐,长得还算清秀,却生了一双戾气横生的断眉,让他看上去像一只久困笼中暴躁焦虑的大型犬。
沈司星潜在水中,见那只鬼独自被关在逼仄的单人牢房,跟站在竖立的棺材里似的,手脚无法伸展,大半身子淹没在黄泉下,被铁链穿刺的伤口不断渗出黑血,不由感同身受,环抱住肩膀,摸了把嶙峋的肩胛骨。
“你是……”陆廷川略作思索,就得出结论,“黑无常?”
黑无常被叫破名号,顿觉丢脸,龇牙咧嘴道:“你既然知道老子的身份,还敢在这儿磨叽?好,随你,多一个狱友也多一个唠嗑的人。”
陆廷川没想与他争口舌之快,眉心紧锁:“你也是阴间有名分的阴差,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
黑无常瞪过去。
“土伯把你关进来的?罗罪山不是酆都大帝亲自管辖的天牢么?酆都大帝如今又身在何处?”陆廷川语速不疾不徐,但每一句疑问都在往黑无常心上扎。
黑无常翻个白眼:“你就是知道答案,又有什么用?”
“我可以救你出来。”
“哈哈,不自量力!”黑无常大笑,“你可晓得罗罪山的牢门是最为坚固的玄铁,上面的荆棘涂了鬼夹竹的毒,就是鸡脚神亲自来了,也得用钥匙开门。”
沈司星腹诽,这黑无常是个大漏勺啊,被陆廷川激一句就什么都招了。
嘭!栅栏牢门轰然倒下,黑无常目瞪口呆,沈司星表情懵懵的,尾巴却欢快地拍打水面。
看他家的纸片人,厉害吧?
陆廷川挽个剑花,收剑入鞘,眉眼间带了几分促狭:“黄泉既然能侵蚀修为,自然也在日复一日腐蚀牢门。你对土伯畏惧太过,就没想过主动从牢里出来?”
黑无常哽住,面皮涨得通红。他上下打量陆廷川,心想,话虽如此,能像刀切豆腐一样,一剑斩断罗罪山牢门的道士必然不是泛泛之辈。
“你究竟是什么人?”黑无常质问,警惕地看了眼藏身水下的沈司星,“你身边这条鲤鱼精又是什么来头?”
陆廷川笑而不语,走上前去把黑无常放下来,倒钩的锁链从琵琶骨拔出时,污血嗤的一声飙上天花板。
沈司星吓一跳,脖子缩了缩,吐泡泡的频率更高了,陆廷川听到,顺手把黑无常往水里一丢,摸了下沈司星的头。
“谁让你救我了?!”黑无常梗着脖子,“把我挂回去。”
饶是陆廷川那么好的脾气,也有些愠怒,但他没说别的,只是把剑铮地拔出一截,微笑问:“当真?”
黑无常垂头丧气,嘴里嘀咕个没完。
陆廷川耐心听了几句,问道:“罗罪山里还关着谁?”
“能有谁啊?就是群不听话的倒霉鬼。”
“这么说,鸡脚神是听话的那位?”陆廷川挑眉。
黑无常冷笑,一拳砸在墙砖上,痛到抱着手在水里嗷嗷打滚。
“咕嘟。”沈司星鱼尾巴一扭,默默避开这位显眼包。
陆廷川淡定得出结论:“酆都大帝驾崩了,对么?”
沈司星瞪圆了眼,酆都大帝死了?那这酆都城……他恍然大悟,难怪枉死城乱象四起,城隍敢跟千里之外的泰山府君暗通款曲,连黄泉之上都有土伯当路霸,原来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黑无常耸肩,果然被套出话:“陛下驾崩三百余年了。”
“人间竟无半点消息。”陆廷川目光凝重,“有人欺上瞒下,将此事瞒天过海。”
“你就是猜到了,又能怎样?”黑无常扶着墙,胳膊直哆嗦,忿忿道,“这么多年不都照样过来了?没有酆都,还有泰山,有地府,死一些无关紧要的鬼,不会有人注意。”
沈司星睫毛洇湿,下垂眼仿佛自带眼线,与陆廷川四目相对,顿时明白了他的想法。
无人在意的事,陆廷川会在意。无辜死去的人,魂飞魄散的鬼,即使与陆廷川无亲无故,他都会放在心上。
真是一个……
奇怪的纸片人。
对谁都很温柔,跟他一点也不一样。
“我会将此事上报天庭。”
黑无常讥讽:“一个小道士,还想上达天听?天尊王母、菩萨佛祖忙着呢,做梦去吧。”
陆廷川沉默须臾,温声说:“说的也是。”
“哼。”
“那么,如果我以酆都大帝的身份传信呢?”陆廷川抱剑而立,笑如明月松风。
一石激起千层浪,窄小的牢房内沈司星和黑无常齐刷刷抬头,惊讶万分地看着陆廷川。黑咕隆咚的走廊两侧,一扇扇静默的牢门内响起窃窃私语声。
“今天起猛了,出现幻觉了?”黑无常震惊,冲沈司星努努嘴,“喂,小鲤鱼,把老子挂回墙上去。”
沈司星抿嘴,整条鱼都缩进水下,轻纱似的鱼尾若有若无拂过陆廷川的腰侧。
陆廷川朗声道:“想必诸位阴差大人都听清楚了,陆某不才,仅有驭鬼之阶,不敢说一定能杀死土伯,但出其不意,把消息传出酆都的本事还是有的。倘若诸位愿意配合,陆某现在就可以解开枷锁,若是有所担忧,就权当不知情吧。”
他顿了顿,声如玲琅:“酆都城的一切,总不会更糟了。”
黑无常安静下来。
三百年前,前任酆都大帝突然驾崩,朝野一片混乱,他们还没醒过神,就被土伯一行人掐着脖子站队。听话的照样做阴差,引孤魂野鬼落入黄泉,沦为土伯的吃食。腰板儿硬的就被丢进罗罪山,有奋起反抗的,皆为土伯所杀。一时间,流血漂橹,酆都上方的虚空一片猩红。
是啊,总不会更糟了。这缩头缩脑的日子,他过够了!
丁零当啷。
锁链四分五裂。
一炷香后,罗罪山地下十八层天牢,牢门大开,数百位饱经折磨、形销骨立的阴差彼此搀扶着走入一层走廊。一双双怀疑的、期许的眼睛看向走廊尽头的那道青色身影。
沈司星心潮澎湃,要是在游戏外他高低得在屋子里转一圈,但在陆廷川眼皮底下,他只能啪啪甩尾巴。
黑无常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末了,也没挤出一个谢字,闷头从隔壁牢房捞出一位呵欠连天、满脸茫然的白衣鬼差。
沈司星勾头一看,见到那人头顶的白色高帽,马上知晓了那位鬼差的身份,白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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