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吴怱的态度颇为暧昧:“跟我说什么麻烦,我什么时候不是让你随叫随到。”
楚文锦脸上挂着笑,看不出对这话有什么反应,转而对我也做了一番解释。
“昨天听说你做催眠的时候,我就想到吴医生了。我以前带过一个艺人,病得挺厉害的,严重起来也做催眠治疗,当时就找的吴医生,没想到你也是。想着都认识,我就请他来了。”
说罢,又对吴怱道:“交给你了。”
吴怱深深地看着她,少顷,点点头。楚文锦出去了,他一直目送到看不见。
看起来当中像有一段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故事。世界真小。最近我反复生此感慨。
“先聊聊吧,你最近怎么样?”
坐下来,吴怱稍稍调暗了百叶窗,室内的光线变得不那么明朗,进入一种使人感到安全的氛围中——理论上是这样的。
但我熟悉这些方法和流程,它们对我非但不起作用,还使我本能警惕。
因为我知道接下来就是……怎么说,可以称之为治疗,也可以算作精神入侵。
我个人更认同后一个说法。
上一次我是主动去找医生,做好了准备且反复给自己足够的暗示,一心想着“治疗”。而眼前不一样,所以我的本能反应更活跃。
这没有逃过吴怱的眼睛。
他静静看了我一会儿,用他那种温和而广阔的姿态,试图使我放松和信任。
我闭上眼睛,告诉自己放下防备,这里是迟雪的工作室,是自己的地盘,是安全的空间。忘记黑暗的地下城,忘记肮脏的陷阱和伤害……
过了一会儿,我睁开眼,看向吴怱,坚定道:“不聊了,开始吧。”
“做好准备了?”他有些意外,继而调整节奏,给我进行事先声明。
“上次你的反应很好,这次我打算让你保留一部分清醒意识,你可能会在回溯记忆的时候感到痛苦抗拒,但你可以选择继续或者中断。”
在做“摄影师”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行里的心理医生和催眠师都不是正经路数,程序和操作偏离“正规”,各有各的邪。
因为我们的目的是控制被拍摄者,而非治疗他们的精神创伤。
现在我看吴怱这个正规医生跟他们也差不多,扮着白衣天使,实则比手里任何病人都疯狂。我清晰地感受到,比起治疗我,他更想研究我。
但不管怎么样,他不会比当年在地下城的我更坏,我不怕。
“都可以,你来定。”我展开双臂,表现出放松配合的姿态。
他默然片刻,看似随意地拿过先前楚文锦给他送的咖啡,笑了笑:“好,那我们随时开始。”
事实上,早就已经开始了——我是从发现能听到他的声音起意识到这点的。
我低估了他,还在观察判断他的举动与目的,殊不知,当时就已然进入他的场所。
“怎么样?以为咖啡杯和勺子是我的道具吗?”顺着我的目光,他微笑着问。
从我的眼神里得到肯定答案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戒备心太强了,我怎么能让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道具是什么?被你发现,我就没有成功的可能了。”
他每个字都很坦诚,也坦荡。我能感受到,此刻,在他营造的幻境里,他把我当做某种对手而非一个病人。
“聊聊吧,”我看着他,“你上次从我嘴里问了什么?真的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美好的记忆怎么能治好你,当然是糟糕的。”
“哪一段?”
“你手最黑的那一段。”
闻言,我心头惊跳,蓦地感觉脚下虚浮如悬空,这个房间恍然间好像震动一下——是这个幻境在震动。
还好,它又稳住了。
“你这样说话不怕刺激到我吗?我会吓醒的,下次对你更警惕。”
他不以为意,自信地笑:“那不就更有挑战性?”
我不语,脑海中逐渐浮现上一次“睡着后”被入侵的精神和记忆。
那次是全催眠,时间短,但人任他摆布。这位吴医生确实非同凡响,三言两语就抓住我最为逃避的片段,狠狠追问。
过后,才引导我回溯一段无关紧要的少年往事。那确实是美好的,有小小的迟雪,有健康的向美芳,家还是家。
即便此刻是在另一个幻境中想起它,我都不由自主漾开笑。
“说出来吧——这次你是有清醒意识的,把你害怕的事情说出来,给自己听到,醒来以后你才能开始面对。”
吴怱凑近我,用勺子搅动杯中咖啡。
我按住他的手,有些生气:“不要给我做梦中梦。”
“好。”他放弃催眠的举动,让我别紧张,又退回去,慢条斯理地把咖啡喝了。待我平静,再次温和地循循善诱。
“试一试吧,不用做任何权衡,我们只做简单的是非题。我问,你回答,可以吗?”
我顿了顿:“……可以。”
“你当时是理智状态吗?”
“是。”
“你觉得那个人该死吗?”
“该死。”
“你想过他也是受害者吗?”
“想过。”
“你同情他吗?”
“同情。”
“如果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还会那样做吗?”
“……会。”
“像你们的雇主一样做?”
“是的。”
“因为你觉得那样能让他最痛苦?”
“对。”
“你杀了他。”
“我杀了他。”
“你后悔吗?”
“不后悔。”
“你现在害怕吗?”
“害怕。”
“怕被追查到?”
“不是。”
“怕……”
“怕被厌恶。”
“谁?”
“……”
突然间,震动感又来了。
这次震动的幅度比之前大得多,不止这个房间,简直是整栋楼都像在晃动,像要塌了。
吴怱用勺子敲着咖啡杯,但毫无作用。他也知道无力回天,旋即放弃,抬起手,拇指和食指交叠,打了个响指。
我醒了。
第58章 你看你一来,奇迹都出现了
浑身都是麻的,冷汗沁衫,耳内像飞机落地时那样胀满空气,嗡嗡耳鸣。心跳和脉搏快得不可思议,手掌盖在心口,惊疑自己会猝死。
吴怱在背后为我按摩,聊作安抚。
有一阵子我的听力异常敏锐,不但感觉屋内落针可闻,连外面接待室、隔了几个房间外的茶水间有什么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
世界在我耳中仿佛被拆除一切屏障,空气专为我服务,将所有声响清晰无误地送到我耳朵里。
慢慢的,慢慢的,过了好久,听力退回到正常水平,世界的屏障与杂音又回来了。我低着头感受重新拥有听觉的状态,一言不发。
待我身体反应平静下来,吴怱给我倒了杯水,拉张椅子坐在对面。
这次治疗还没结束。我接过杯子,迟缓地抬起脸与他相视。
“你还好吧?”他的声音比幻境里面听起来要年长一些,但更给人踏实感,真是一把天生的心理医生料子。
“不算好。”我握着杯子,体感双手在不听使唤地发抖。低头一看,又是正常的。
我把这个分裂的感受告诉他,他转身从自己背来的包里拿出一个工具包。先是听我的心跳,然后检查眼珠,还把了脉。
“没什么,就是吓到了。”他坐回去,“刚才的都记得吗?”
我定定看着他:“你说呢?”
他对我的眼神无动于衷,一副因为见多识广而泰然淡定的样子:“记得就好。你之前的身体症状本质上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代表深刻的逃避。只要你自己不逃了,身体自然会渐渐放松,听力功能就会恢复正常。”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