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晚上十一点的飞机,现在马上要去机场,”顾清渠试图把自己的手腕从周朔的手里抽出来,可周朔攥得太紧了,都是徒劳,“周朔,别走了,你要去哪儿?”
周朔迷惘了——是啊,我能带他去哪儿?
他们找了个避雨的屋檐,周朔让顾清渠待着别动,自己跑到附近药房买了创口贴和碘伏。他仔细处理顾清渠的伤口,装得轻描淡写地问:“你为什么不躲?”
顾清渠眨眨眼:“我躲了,没躲开。”
“你刚推我干嘛?”
顾清渠笑了笑,没说话。
“周朔,”顾清渠的说话声音在雨夜显得特别缥缈,他问:“弄堂什么时候拆?”
周朔回:“下个月吧,等里面人都搬走了,爷爷是最后一户。”
落地即生根,周国盛一辈子生死都在这儿,挺好的。
顾清渠点点头,说哦,又问:“你是不是很久没回来过了?”
“是,”周朔坦诚,“我忙着赚钱啊。”
“赚到了吗?”
“暂时没有,”周朔顿了顿,继续说:“董哥给我介绍了一个朋友,人不错,开了家修车店,我在他那儿学手艺,过得还行。不过最近心野了,想入股投资,开个分店,我当小老板。”
顾清渠笑着扬眉,“不错啊。”
周朔撕开创口贴的包装,小心翼翼贴在顾清渠的伤口上,“不错是不错,不过道阻且长,现实很骨感。我一开始兜里没钱,拼命攒。攒够了,有钱了,又找不到合适的店面。一步步来吧。”
他们两个像很久没见的老朋友,好过、吵过、闹过,从朦朦胧胧的开始,至不明不白的结束。如今能好好坐下来说话,不是老天眷顾,是年岁的沉淀。
顾清渠发现周朔变了,他又长高了不少,头发也长了,性格不再张扬,自由却仍挂在眉梢。
这是一个男孩向男人的转变,成熟不是一步登天的。
“有什么困难跟我说,人脉或者资金,看我能不能帮你。”
周朔不客气,笑着说好。
“清渠,你这次走了之后还会回来吗?”
周朔在处理顾清渠伤口的时候挨得很近,轻柔的呼吸挠得两人都痒,心痒。可是后来,周朔退开了,退到一个得体且有分寸感的距离。
忍耐力不言而喻,真是长大了啊,都能上天了。
顾清渠暗自喟叹,“我不知道,这两年很忙,全国跑,能不能回来,看时间吧。”
他不甘于被困在囚笼,周朔理解,也不勉强。
“好,”周朔没再问什么,“我送你去机场。”
顾清渠愣了愣,脱口而出:“怎么送?”
“大伯有车,我跟他借,你等等我,别跑啊!”
顾清渠心想我也不是属兔子的,哪儿那么容易蹦跶。
周朔的驾驶技术不错,既平又稳,连红绿灯口的刹车也是缓的,软绵绵的行驶感催得顾清渠在车上睡了一觉。睡到后来,顾清渠感觉一阵凉风袭来,他鼻子被什么东西搔了搔,轻轻一耸,便睁开了眼睛。
周朔靠得很近,鬓发贴着顾清渠的双唇而过,顾清渠下意识舔了舔唇,殷红又湿润。
“醒了?”周朔替顾清渠解开安全带。
“嗯。”
周朔说:“到机场了,现在就走吗?还是在坐会儿?”
顾清渠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突生迷茫。
“清渠?”周朔又轻轻唤了一声。
顾清渠恍然回神,“嗯?怎么了?”
周朔想了想,问道:“爷爷临终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话?”
顾清渠深深地看着周朔的眼睛,他心如擂鼓,“有。”
“说什么了?”
“他要我……替他跟你道个歉。”
周朔又问:“为什么道歉。”
顾清渠笑着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还有吗?周朔追问。
“有。”顾清渠回答。
周朔不再出声询问,他在等顾清渠的主动坦诚。可顾清渠始终没开口,他暂时想不通,想不通周国盛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朔轻叹一声,只能作罢,他有失望,但不多,有些事情想通了之后,胸襟便不会那么狭隘。周朔不逼迫顾清渠,也尝试放过自己。
“我……走了。”顾清渠说。
“好,”周朔就着解安全带的姿势,虚虚地抱了抱顾清渠,“保重。”
“保重。”
一次心平气和的分别,是能看见光明未来的开端。
周朔重新回到了弄堂,如今老宅冷清得很,发疯的、郁闷的全部人去楼空。周朔坐在院子里出神,八哥不叫了,石榴树也不再开花结果。这种时候不适合追忆往昔,徒生伤感,可周朔突然想起周国盛临终前对自己的嘱托——
我房间里的东西,你替我收拾了,该扔的扔、该烧的烧,如果有你看着喜欢的东西,就自己留起来。
周朔想,我能喜欢什么?
眼前突然亮光一闪,周朔又想起了顾清渠!
周朔来了精神,他猛地从地上蹿起来,两步冲进周国盛的房间。房间很整齐,周安言忙于琐事,没来得及收拾这里。周朔心跳很快,他紧握拳头,站在原地深深呼吸,仪式感足了,他转身锁上了门。
周朔的眼睛有目的落在房间老式木柜的柜顶上,那个有个红木箱子。箱子表面积了一层灰,但周国盛喜欢把东西藏在里面,有没有被动作,灰尘能一目了然地告诉他。
周朔踩着床爬上柜顶,他把箱子搬了下来,初冬的天气里,他动出了一身汗。
箱子里摞的全是周国盛的衣服,夹层放着几张老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着老式军服,他们正值盛年,笑容灿烂。周朔在箱子里翻了一圈,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心里微微一沉,难道想错了吗?那周国盛为什么给自己暗示。
周朔看着那些衣服,想起早上周安言说的话——你爷爷的旧衣服都别扔,烧了,烧给老头子穿,他念旧,会喜欢的。
烧衣服!
周朔也不管体面和尊重了,他把每件衣服拿出来抖干净,抖出了几张粮票,到最后压箱底的一件棉袄,周朔终于在衣兜里找到了一封信。
封信是崭新的,周国盛的笔记端端正正地写上了周朔的名字,亲启。
周朔拆开信封的手指有些发颤,他知道周国盛有话对自己说,但这些话往什么方向发展,他拿捏不准了。
周朔,爷爷做错了事情,从几十年前开始错到了现在。
这是周国盛给周朔的开场白,他很珍重,也很尊重,用钢笔写下了三大页的内容,主要讲述顾长军和袁桥的故事,以及顾清渠可能存在的心里顾虑。
周国盛说——清渠不会放软态度,借着我对顾长军的愧疚跟你在一起。如果他这么做了,我自然没脸拒绝,可清渠太正直了,跟他爸爸一样。我特意把这件事告诉他,便是利用了他的正直,不然我想不出任何办法阻止你们。周朔,你可能怪我,是我不择手段了,对不住。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但是周朔,你把脑子放清楚一点,做好了选择就不能改,别当我死了就管不了你了!
周国盛活得时候不甘心,想再等一等,等等看能不能把这两个人掰回正常轨迹,可死了却不放心,怕周朔和顾清渠真的钻进了牛角尖,永世孤独。
这封信就是一个机会,是他给自己和周朔的机会,周国盛让老天爷帮他做了选择。
是好是坏,周国盛都认了!
周朔像一只泄了气的球,身体一软,再也无力支撑这一身骨肉,他瘫倒在地,表情扭曲。这张崭新的信纸被他捏着破烂不堪,全是怒火与孤寂。
他们成全了仁义道德,偏偏留下我一个人!周朔想,你们把我当什么?!
凭什么啊!
从跟顾清渠分开那天算,周朔憋了五年,他的愤怒从鼎盛到委屈,在这短短一分钟时间里转变得淋漓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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