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记忆浅薄的童年,夜晚由极特殊的声响构成。
公寓窗外是初中,花坛里被学生喂得膘肥体壮的猫在叫/春,清洁工巨大的扫帚让地面起火,耳边滚过的绿皮火车压响轨道。一墙之隔是父母的卧室,余珂女士工作时间很不固定,但如若有假期,他便听见远处矮山在摇晃。
那段过往是很好。穹顶是黑的,但新月盈盈。
凌晨一点,丛安河再拉开窗帘,天气不算好,阴云压低,海滨夜风潮凉,覆在指尖像层涌动的水银。
但窗口对着后院,后门附近是摄像头的死角,两点猩红的火光明灭不定。
丛安河披上一件薄外套出门,别墅里灯全关着,他在一楼楼梯口却撞见一团红褐色。
是莉莉娅。
她扬起的发尾干枯,清淡潮湿的百合花香混着辛辣的烟草,与他相错时脚步微顿。
五月是百合的花期,但后院并没有种。
半夜时分,干扰剂差不多失效,这是她的信息素。
花香调的omega信息素非常受欢迎,除非刚巧匹配度极低,alpha很少可以无动于衷。她下意识捂住后颈,张了张口,有些无措。
丛安河鼻梁很高,肩颈挺阔,他偏过头,眼神很清亮,像两片薄而锐的碎玻璃。
莉莉娅微怔。
他却微笑,温声道:“晚安。”
“……”
莉莉娅还站在原地,丛安河几步便不见了踪影。
后门没锁,虚虚半掩着。
丛安河把门推开,轴承被潮气锈蚀,漏出几声难听的响动。
门后的人被惊动,烟头被按在墙上,熄灭,留下黄豆大小的灰黑印记:“小安哥。”
“怎么知道是我?”丛安河用纸擦了擦:“不要破坏公共设施。”
戚不照笑了声,把烟收进纸袋:“知道了丛老师,下次不敢了。”
晚夜微凉的风蹿过指缝,丛安河把手指蜷曲:“最近有寒潮,今天晚上明显降温了,我这儿有件外套,披一下?”
戚不照倚在轮椅的椅背:“不用,我年富力强。”
年富力强?
二十三岁,确实是很好的年纪。
“……”二十八岁的丛安河摆弄外套的拉链,半晌才道:“嗯,也行。”
晚间潮声迭起,像手机出厂自带的闹铃,臊得人半边耳朵发麻。
丛安河下意识用指尖点了点轮椅的推杆,有些放空,脱口道:“我刚才碰到莉莉娅了。”
“嗯。”戚不照半点儿不打算遮掩:“她来找我,让我离你远点儿。”
很难听的话,算是警告。
没去看丛安河的反应,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沉了沉肩膀,突然岔开话题:“还睡吗?”
方向转得太快,丛安河一愣:“…什么?”
戚不照仰首。门框顶装着盏鹅黄色的小灯,暖光铺下来,他像尊玉雕的观音:“去逛逛么。”
“现在?”
戚不照补充:“很晚了,没有摄像跟拍。”
被抓住死穴,丛安河有一瞬的心动,妥协的试探几乎脱口而口:“去哪儿?”
戚不照笑出声。
今晚是跑灯节,原本是本地的传统节日,早些时候只有老人会在这天做各式花样的明火小灯,给家里的小辈玩儿,出来卖的也有,只是不成规模。近几年资本和文宣部门嗅到商机,意欲借此打造海城的城市品牌——每年的这天,夜市都会彻夜灯火通明,门庭若市。
别墅在度假村,距离夜市步行只有十多分钟的距离。可戚不照掉链子才是常事,轮椅在半途电量耗尽。
有一就有二,这次不需要戚不照主动提,丛安河就自觉握上了推杆。
“谢谢。”戚不照挑了下眉,他做这个动作并不显得轻佻。
丛安河从善如流:“不用客气。”
地面不平坦,轮椅上的人看起来瘦削,实际上相当有重量,推起来很费力。但丛安河的手很稳,并不颠簸。
“我之前雇过护工,一天的薪资是市场均价的两倍。”戚不照给出结论:“他不如你。”
尽管对服务行业绝无偏见,但从话剧新秀到优质护工,横向跨度属实有些大。
行事肆无忌惮,漂亮话更懒得讲,抛开秉性恶劣不谈,丛安河突然有些好奇,这人两条腿走路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横得像只螃蟹。
丛安河被自己逗乐了。
但当他垂眼扫过戚不照裹着绷带的后颈——omega最脆弱的腺体就埋在这块皮肉里——新生的探究欲顿时被扼杀在襁褓。
“我读大学那会儿差点就进了医学院,学腺体内科,但我爸不同意。”是有些久远的记忆,丛安河想起那些时,目光尽头投向远处连绵的模糊光影:“他说,如果我敢去学医,他就敢下去陪我妈。多大年纪的人了,还用这个威胁我。”
话是这么说,可打蛇打七寸,手段纵然不高明,显然也有作用。
戚不照回头看他。
话剧演员的这张脸确实得天独厚,就算从仰视的死亡角度,也只会觉得他下颌线条清晰漂亮。说后半句话时眼睛在笑,父子关系应该不错。
没追问原因,戚不照有一套自己的逻辑,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有点可惜。”
丛安河思索片刻,道:“我偶尔也会后悔。如果当初坚持学医,年薪会是现在的十五倍。”
近二十余年,标记清除、匹配度核算、信息素二次转化与创后恢复逐渐变成热点课题,医疗市场需求量大,但腺体内科门槛高,有资格提供相关治疗的医生相对较少。
僧多肉少,供不应求。
“我没说这个。”戚不照却笑了声,半真半假道:“白大褂衬你。”
丛安河意识到自己想岔了,但他步履未停:“我排《医生普鲁特》的时候穿过,白大褂扣上扣子其实不算好看,救死扶伤讲不了这个。”
戚不照坚持己见:“衬你。”
丛安河觉得好笑:“你又没见过,怎么这么笃定?”
戚不照双眼皮前窄后宽,抬眼看人时,懒散又锋利。很特别的气质,过目难忘。
他没有给出回答,只冲着前方扬了扬下巴:“到了。”
星点的明光连成一片,闲聊着走了一路,远处也追到眼前。
夜市大开,人站在一端,寻不到另一端的尽头。长长几段路两侧都开着摊位,卖小灯的多,卖小食玩具首饰特产的也不少。
似乎到这个时候丛安河才意识到,周遭早已逐渐嘈杂起来。大抵也只有在今天,才能在凌晨的街头看到如此多的半大孩子,三五成群地嬉闹,身后跟着精神不振的家长,从身边走过。
“好热闹。”丛安河停下。
右手边刚好是家卖小玩意儿的摊位,用粉笔写“手作大王”四个字。戚不照随手摆弄摊位上的拨浪鼓,鼓面偏小,他的手掌却宽大,握在手里比儿童玩具还显得迷你。
“你是第一次来夜会?”他问。
丛安河也拨弄两下竹叶鸟的一对细窄翅膀,实话实说:“是啊,第一次。”
戚不照不知道想到什么,敛下视线,睫翼在顶上投下的光中沉出一片阴影。五官秾丽,线条却冷肃,就算闭口不言也显得野性难驯。
丛安河忍不住看他,很突然的,听到他问,“丛老师也不是本地人?”
也,含义丰富的连接词。戚不照措辞刻意,被丛安河敏锐察觉。
他动作一顿,视线的焦点移转,盯着这条乌黑柔顺的马尾沉默几秒,才轻声答:“不是。”
没有然后了。戛然而止。
只有两个字,异常精简,但他神情一派沉静,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讲。
但凡换个人闷在这样的语境里,气氛大抵都会变得僵持,丛安河却是个难见的好脾气,戚不照又性情古怪不按常理出牌,下一句便轻飘飘将话题掀过。
“我突然想起件事儿。”戚不照举起拨浪鼓,在身后的alpha面前摇了摇。鼓声咚咚直响,引得丛安河盯着晃动的鼓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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