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霆藏在不远处的一丛灌木后面,远远看着他们。
米荷的肚子,大得简直不像是平日里看到的孕七月的妇人,她今日盘起了发髻,穿了条丝绸的白色长裙,外头罩了件黑色的长至脚踝的裘衣,大概是为了遮盖便便大腹,下摆展开来,有一段鱼尾似的拖尾,端庄又大方,那气质,真真正正像沈家的女主人,担得起沈宝寅的妻子。
或许是沈宝寅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了她,隔着一丛梭形的花坛,丰霆清楚地看到,她抬起头,浅笑吟吟地开口讲话了。
丰霆听不见话语内容,但看表情神态,猜出她是埋怨了一句什么,然后沈宝寅笑了笑,那双漂亮的黑眼珠,温柔地注视了面前的女人一眼,不急不躁地,依旧保持着那个如临大敌的姿势,丝毫不顾这些动作看上去是不是紧张得有些滑稽。
甚至在米荷坐进车内后,众目睽睽之下,他单膝下跪,把她的裙摆抱起来放到车里。或许珍惜一个人,就是连她的裙摆都不忍心沾上灰尘。
夕阳渐渐落了,西边朦胧昏黄的暮光洒下来,照亮一对壁人。
假如丰霆不认识他们,假如沈宝寅不是前几日才在他怀里撒娇,缠着他的脖子向他讨要亲吻,对他许诺许多许多天花乱坠的美好誓言,他几乎都要赞叹一句,多么可爱的一对小夫妻。
可是沈宝寅是他的,沈宝寅亲口对他说了,要和他天长地久。
此刻,丰霆简直想横穿过马路,豁出这张脸不要,狠心地把一个孕妇抛在原地,而将沈宝寅扛回家里,日日夜夜藏起来。
沈宝寅要他体谅,可是他到底凭什么体谅,他的爱情,为什么要为别人让步?
但他只是站在冷风里,任朔风吹白一张面孔,远远地,目送沈宝寅也坐进车内,红色尾灯闪起来,扬长而去。
他的嘴唇冷得有些发红,似乎心中的痛苦已经满溢到喉咙口,不太能承受,嘴唇不可抑制地微微启开,非得张开嘴大口呼吸,才不至于在熊熊燃烧的妒忌中自焚而亡。
呼出来的热气,瞬间模糊了他的面目,雾里看花似的看过去,那么高大挺拔的一个男人,面色却是完全灰败而无望的。
夜里,沈宝寅刚看完一份加急传真,并予以回复,丰霆打来了电话。
沈宝寅喜出望外地按下接通键,今夜喝了些酒,他格外爱笑一些,转身扑到床上,小声小气地讲话,有些撒娇的意思:“今天真累,我刚刚还在做事,都是你教的陆蚕这么爱加班,九点钟都敢给我发传真,还接二连三发讯息催我批复。真不知道他一个打工仔哪来这么大挣钱劲头!”
丰霆的声音低沉得有些怪,讲:“做老板就是这样,没有下班时刻,你要渐渐适应。”
沈宝寅平日里特别敏锐的神经,此刻好像坏死了一般,没有发觉他的异常,还呵呵傻笑呢:“我好想你,越来越冷,地暖一点用也没有,还是睡在你身边最暖和。”
丰霆那边沉默一瞬间,哑声道:“我也想你。我下午煲了一些汤,你最怕冷,喝了一定全身热热乎乎,我现在带过来,你叫米荷一起吃。”
沈宝寅忙说:“不必!”
提到米荷,沈宝寅的酒瞬间醒了。
他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丰霆那么执着想要见一见米荷。难道还怕他同一个孕妇会产生什么首尾?这份怀疑令他感到隐隐有些委屈。
赌气似的,他酸酸地讲:“你别来,她不爱喝汤,这么晚,肯定也已经睡了。”丰霆沉默了。
沈宝寅的语气,像个真正的父亲和丈夫,在维护自己的妻儿。而他是什么吃人的洪水猛兽。
他即使再强迫自己忍辱负重宽宏大量,再命令自己不要敏感多疑,可他此刻无法再掩耳盗铃。
沈宝寅,确实是在有意隔开他跟米荷。
米荷,似乎跟沈宝寅成了真正的一家人。
他才是那个生分的。
那口夹生的米饭,被他强行咽进喉咙,他以为自己可以承受,他做得到相信沈宝寅,即使他无法理解沈宝寅的“义薄云天”,可他至少做得到尊重,他忍让包容沈宝寅不是一次两次,这次为什么不行。
他勒令自己相信,沈宝寅跟米荷真的没有爱情,也不会产生爱情。
可事实就是这样,沈宝寅防备了他。
丰霆这才发现,庞大的占有欲,和无时不刻不在他脑内同他的理智进行造反的贪婪、嫉妒、猜疑、恐惧,几乎已经折磨得他快要扭曲。
他并没有那么无私,只要可以留在沈宝寅身边,任何角色都无所谓,即使是做一个情夫。他不甘心。
沈宝寅的爱情真的很甜蜜,像颗火中之栗,他的腹中饥饿,很不舍得吐出来,可是再继续含在嘴里,他就要立刻窒息而亡了。
“你别担心,我今夜不会过来打扰你。”丰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开口,“明天你抽一点点时间,我们谈一谈。”
第93章 我爱你亦是那么多(6)
“你要同我分手?我不同意!”
薄扶林道的房子里,地暖烧得很热,沈宝寅从沙发上霍然起身,眼睛不可置信地、痛苦地、直直瞪着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丰霆,一张脸通红,简直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热的。
丰霆十分平静,倒也不是平静,像是痛到极致,麻木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抬起眼,就用这种平静到麻木的语气道:“阿寅,你还不明白?你分身乏术了。”
“我没有,我不是都兼顾得很好?”沈宝寅的眼神居然显露出一些孩子的彷徨,很轻声地问:“是你,你一直在生气我结婚,是你不想要我了?我都讲了,等到孩子落地……”
“我只是不想彼此再受折磨。”丰霆内心剧痛,矢口打断他,“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我再也不想再看到你这样疲于奔命。从前是我没想清楚,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再催你离婚。我不逼你,你也不要逼自己了,好不好?”
他不是不爱沈宝寅,只是,他只是突然没来由地害怕了。
就算沈宝寅对米荷真的没有爱情好了,可他们的亲密不是作假,昨日的傍晚,沈宝寅将米荷送入车中,那么地温柔,真像是个合格的丈夫。
这使他愕然发现,自己居然重现了母亲的命运。
是,他跟沈宝寅感情深厚,可当年,他母亲跟沈振东难道不是情比金坚,后来不还是各自婚嫁?
他不想恶意怀疑沈宝寅的忠贞,可是沈宝寅的一言一行都在告诉他一个残酷的事实,无论沈宝寅愿不愿意,又或者有没有意识到,但确实,沈宝寅的整颗心已经向那个家庭倾斜了过去,那个有着妻子和即将出世孩子的家,世俗意义上真正完整圆满的家。
是啊,沈宝寅向他保证了,孩子一落地,立刻就去离婚,可如今才短短三个多月,他们就已经变得如此亲密,这样下去,米荷会不会对沈宝寅产生额外感情,沈宝寅又会不会对米荷动情,谁能说得准。
毕竟,他就是依靠长久的等候和耐心,才让沈宝寅对他与众不同。
他母亲用情难自抑破坏了一个家庭,他如今,居然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即使他是先来的那个,可爱情里的先来后到算什么,先来的那个,就可以违背世俗的道德,正大光明去做一个第三者?
假使做情夫那么正当,那么在沈宝寅父母和他母亲之间,他母亲也是先来的那个,他和他母亲完完全全是同一种人,他又凭什么去审判和指责他母亲。
沈宝寅这段婚姻不全是谬误,至少,将令一个小小孩子有个家。
他却在期盼着、等待着摧毁这个家。
沈宝寅曾经因为父亲的婚外情而痛苦至今,他竟然打算伙同沈宝寅,令这个孩子,继续走上沈宝寅的命运。
丰霆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陌生过,他在同一个女人和未出世的孩子争男人,在对方全然无知的情况下。
他觉得自己好面目可憎!
这份迟来的道德感,令他痛苦地,什么都不想再争了。
假如再不明不白地将这段三角形的畸形关系维持下去,他不敢想象自己会对沈宝寅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现在,他还只是开口挽留,不准沈宝寅回去另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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