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养猫手札(178)
虞玓沉默片刻后,毫不犹豫地说道:“改朝换代。”此话说得单刀直入,显德殿内伺候的內侍女官似乎也被虞玓的这句话震慑,纵然是呼吸都显得更为轻微。
太子捂着嘴低低笑出声来,那微弯的狭长眼眸勾着凌厉的眉峰,却在笑意中融化成轻柔的弧度,“自李孝常、刘德裕而至阿史那结社率,卫士崔卿、刁文懿等人,试图谋反的人不多,却也不在少数。若是天下还有人怀有这样的心思,那也不足为奇。”
储君轻笑着说道:“可便是如此,谋反这两个字似乎也如同禁.忌般难以出口。若无确凿的证据,也只敢轻飘飘地揣测着些虚无缥缈的可能,也不知道在骗谁?”
他说得轻描淡写,虞玓却听得出那其中凌冽的杀意。
就不知是为了此事,还是为了那些负责的官员。
虞玓淡淡地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司马迁这话乃是真谛。陛下与太子殿下自然是想要得到最正确的答案,可若是能粉饰太平却能换来几年的安然时间。刘德不张口,线索也都断了,纵然能凭借这些探点的规模与动机推测出可能的结果……可太子殿下,推测的东西终究成不了证据。”
他抬眸看着高坐着的储君,“虽他们有过,不过殿下也当清楚,没有证据不成方圆。”疏懒自然是官员的过错,可连太子出手也没挖到证据,也只能说是那幕后者的厉害。
不过……
虞玓看了眼现在太子殿下的模样,倒也没有刚才杜荷赵节说得那么严重。至少这笑吟吟的模样可看不出来他在生气,难道……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这份口供。
刘德确实是个忠心不二的人,口供上吐露出来的东西并没有什么重要处,看得出来应当是口风贼紧,尽管经过了严刑拷打也问出来个所以然。
但是……
虞玓慢慢地说道:“刘德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虽然他的身份籍贯都是伪造。可他说话的言行举止与细节终究还是能泄露出他的出身来源。取他的画像奔赴当地再行刺探,虽然如同大海捞针,却也应当有用……不过以太子殿下之机智聪慧,自然早就想到了。”
而且应该有了结果。
“刘德乃齐鲁出身,起初不过是个混混,后来失踪了一段时日后,再次出现就是在这长安内。失踪前后的经过还在查探,不过所幸有了个目标。”太子挑眉说道。
虞玓敛眉,齐鲁……
他的思绪还未深入,就突地回过神来,今日的事情虽然确实很严重,可太子为何要与他说这般多?因为这件事之前是他在负责?
“虞玓在想什么?”太子出声打断了虞玓的念头。
虞玓老实地说道:“太子殿下为何要与我说起此事,虽然之前是我在负责,可之后的事情却非是我能触及的。”
太子挑眉,原是想说什么,片刻后却恍然抚掌,偏头看着座下的虞玓,“很好。”他的眼里逐渐流露出浓郁的笑意来,太子倒是没想到虞玓如此敏锐地感觉到这其中微妙的不同……又或者是不合适。
虞玓并无官职,也不是东宫的属臣,现在来往东宫虽然可算是太子的召唤,可这到底是例外之举。长此以往却是与幕僚无异,这虽不是坏事,可幕僚之道终究落于下乘,容易剑走偏锋流出险境,狡诈奸猾之辈难以得到好名声。
虞玓不会看重自己的名声。
以他对李承乾的忠诚,他也难以考虑到这一部分的详情……那当是虞世南对他这侄孙的循循善诱,悉心教导。
太子摩挲着下颚,不得不认为虞世南那老狐狸的思虑是正确的。若是要虞玓拥有更合适的官途成长,正是应当做出取舍。
他曾想过把虞玓留在身侧,于是任由坊间流传着暧.昧的传言。他扼紧了虞玓的喉咙,却在他咽气的前夕不由自主地松开手指。
虞玓的眼睛太清透,纵然喉间扼杀的力道逐渐收紧,他也只是睁着那双眼眸安静顺从地看着袭击者,却没有任何反抗之举。
李泰曾咆哮过他大哥压根是残暴之徒,在演武场的搏斗中他可多次感受到那种凛冽的杀意。
而虞玓如此敏锐警惕的人不会不清楚。
可他没有任何阻止的动作。
虞玓此人看似冷清,却对所有亲近的人毫无底线地被动索取。可若因此说他柔情,那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虞玓冷漠底下的温柔确实是极致的温柔,却也是极致的薄凉。
他并不是真的动情,而是在他看来……那是当做的事情。
没谁比那只猫更清楚,虞玓寡淡冷漠的表面下藏着层温柔暖意,可在这温柔暖意的更底下,却裹着更深不可及的淡漠薄凉。
若一切的情感都是模仿而成,那到底表露出来的情绪是真是假?
他很好奇。
在虞玓滑落深渊的前一刻,李承乾收回了手,把那些该他得的东西悉数归还了他。而那时候的虞玓也只是平静接受了这一切,似乎从来都以为就该是如此。
有趣。
李承乾轻敲着桌案,垂下的眼眸遮住一切的暗色,抬头时却又是风轻云淡的模样,勾唇轻笑着说道:“虞世南说得极是。”
虞玓沉默,并没有追问为何太子在此刻提及虞世南。
“回去吧。”太子似乎有点兴意阑珊,摆摆手让虞玓下去,“最近就好生读你的书,若是来年的科举不中,杜正伦怕是能去你家中与虞世南好生商谈一二了。”他最后那句话让虞玓有些汗颜,却也听得明白太子殿下的意思。
近些时候不会再让他来东宫议事了。
他起身行礼,心里轻轻舒了口气。
太子殿下此举正合他意。
虞玓退出去,还未走两步,身后幽幽传来太子殿下的轻笑声,掺杂着趣味的懒散嗓音如同那夜带着些许恶意,“不过……虞玓,为何今日.你都不敢看孤的眼睛?”正欲出门去的虞玓一脚踉跄,难得流露出些许狼狈的模样。
大不敬地装作听不到的模样大步流星离开,只稀薄的日头下,掩藏在袖中的手指微蜷着,下意识抠了抠袖口。
…
不出意外,又或者本就在情理之中,虞玓顺利地取得了来年考试的名额。
按理说应当会出个成绩什么的,但是显然作为考官的两位直学士完全没打算再废功夫,在麻溜地宣布了这个消息后,就让虞玓继续学习去了。
王老夫子近来给虞玓出的题目重归寻常,并且按着考点开始一点一点给虞玓梳理脉络,他时常在王家留宿过夜,待第二日就直接去上学。要么是在虞世南的院子泡到深夜,他连劝叔祖去歇息都不能。
虞世南的身体在那几年的衰败后,经过长时间的调理竟然也渐渐康健起来,多少也能算是身体硬朗,在这冬夜里点着火烛都能唠叨到深夜。
虞世南对待孙辈都是温和的模样,纵是天然对他怀有畏惧的虞陟,在经过数次不得不抱着弘儿去见祖父的经历后,多少也没再那么恐惧。
毕竟做爹的要在儿子的面前拥有个美好的形象……害怕自家祖父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不是个难解释得了的事情,更何况还是那么崇拜虞陟的弘儿,虞陟不得不拽着虞玓历练了好几回。
曾在下棋的时候,虞世南笑着提起过此事,“你问我为何虞陟那么怕我?他小的时候曾放在我院中启蒙,或许是从那时候开始怕我的吧?”他带着怀念的语气数起当初给虞陟启蒙时做过的事情,虞玓漠然听完了叔祖列出来的一系列事情后,诚恳地说道:“叔祖,我觉得大郎害怕您是有缘由的。”
虞世南爽朗大笑,摆着手说道:“幼年的陟儿逗起来有趣些。”虞玓不由得摇头,却也有点忍俊不禁。
冬夜的雪下得极大,引路的家奴提着灯笼照亮着底下的道路。
虞玓披着大氅,呼吸间溜出来一大团白色的雾气,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冰凉,低头时扑簌落下的雪跌落地面,被漆黑的靴子踩在脚下。他自虞世南的院里出来,离开了温暖的屋舍后,就连脚趾都有点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