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养猫手札(236)
县令郑寿铉则是一个老学究,在半大不小的年纪总算凭借着明经的身份得了官位后,被打发到了这个无关紧要的偏远县来做县尉。
先是县尉,再是县令,他三年复三年倒是与这地头有缘。
可南安县是一个有些排外的县城,又或者换句话说,是一个乡绅势力强大的地界。郑寿铉毫无疑问的被架空了,不得不偏安一隅做一个泥塑县令。县衙中的典吏多是当地人担任,他们虽然是不入流,可熟知地貌详情,与乡绅土豪更是一个鼻子通气。纵然郑寿铉一开始有想整改的心思,在遭遇了几次碰壁后,也像是认命了般成日窝在县衙后院,读他的书做他的诗,少有再管衙门的事务。
县令蛰伏,大权旁落,不消说,南安县县衙就是强龙难压地头蛇的典范。
“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雨后泥泞的田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两个穿长衫的人。他们的模样作派远比寻常人要来得整洁干净,瞧着不像是泥土捡活的生计。方才那话,就是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名为刘鹤的人说的。
他看着徐三石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个看不清楚模样的石头,汗打湿了他的长衫,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只单单看他的脸色,都清楚他现在处在一个即将爆发的临界点。
不过刘鹤不在乎。
他自己也差不离是这般状态。
“那个该死的!新上任的!虞县尉!”徐三石碾碎了脚下干涸的泥土,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再这般胡搅蛮缠下去,整个县司都要被他搅弄得天翻地覆!”
这是贞观十七年的秋天。
理应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可现下说话的两人无不是满头大汗,脸色怎么瞧都算不上个好字。
“可郑明府瞧起来高兴得很。”刘鹤阴测测地说,看起来没有半点对这位父母官的尊敬。
徐三石和刘鹤都是南安县的令吏。
徐三石管的是吏房,刘鹤则是户房。
虽说这南安县不过担着个紧县的名头,可这两房到底是县衙中最能捞得着油水的地方。
故而刘鹤长得肥膘满面,与他那有些闲情雅致的名字截然不同,而徐三石虽然高瘦了点,却也两颊红润有光。
当然,这里说的是从前的他们。
现在的徐三石和刘鹤,一个瘦得肚子都消去了两圈,一个累得面孔黝黑,一瞧就是上山下地淌出来的疲劳,怎一个苦字了得。
这桩难事,还得从两个月前说起。
县令,县丞,县尉这些官职的轮换,对县衙来说已是常态,只有不入流如主簿典吏等才能长年累月地久居一处。不论来的新官是何人,终会在高压的事态下认清现实,这对南安县的胥令来说已经见证了十数次,无一失手。
除了虞玓。
虞玓便是南安县两月前新上任的县尉。
南安县就是个普通的县城,能被丢到这处做官的人,按理说也不该有好出身,顶多是走了运的科考学子,只懂个之乎者也却不知实事作派,故而不管是端坐签押的主簿还是底下油滑的胥令,浑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虞玓的上任悄无声息,没有知会任何县衙的人,只在某一日清晨带着两个小包袱骑马上任,端得是俗气平常,当日就被打上了无害的印象。
可不过短短两日,他就捅了个大篓子!
刘鹤磨牙,在想起此人的名讳时,仍有种忍不住气狠的涩闷。
毕竟这件事,是从他这户房令吏而起。
户房户房,管的自然是钱来钱往的事情。每年四月份起,典吏就会开始忙活起收缴税银的活计,这无疑是户房捞钱的好一盘大菜。要说那对应交税的钱财如何贪墨,非是那胆肥不要命的人才敢伸手,自是不会乱来。
那手脚自当不是在税银中,而是在交税的户丁人家。
别处暂且不论,这南安县的“规矩”一直如是,百姓交银的时候,不但要准备好税银,还要备好“小包”。
这“小包”就大有名头了。
说得实在些,就是要给这些个大老爷的辛苦费!按惯例是税银的一成,可若是那典吏要整治你,那是三成五成也是不准的。
着实是有苦难开口。
这桩好处,若是那些上任的官员识眼色,自然也是有份,毕竟这是笔不入账的钱。
而那虞玓新上任没两日,交接的事务还在理头绪,便时常在县衙内闲逛。这一兜一转,就赶巧进了那正在收缴的现场。
那日收税的书吏甚是疏懒,怕是被这常年安逸坐大的日子养到没脑,在瞧了新县尉进门来也不拦着,还语气不耐催促那交税的农户赶紧把小包给交了。也怪这书吏贪馋,本该一成的小包,他嘴皮子上下一碰就翻了倍去。
那农户只捧了惯例的银子来,如何能再掏出来其他?
便只得苦涩地被拉去一旁签字画押,有道是欠钱之说。
这农户的大拇指印还没按上,就被虞玓给拦住了。
那面容俊朗却甚是冷漠寡淡的郎君踱步在银柜与画押的桌案来回走动了几步,突地抬手,便是取走了那待签字的押条与正登记着的账簿。
这简单粗暴的举止简直惊呆了当时在场的诸位书吏。
就听那虞县尉轻声细语,即便如此还是语气还是显得有点冷漠地对农户说道:“许是他们记错了,大爷且先回去等着。若是再有差错,届时会有人去寻。”等他推着那农户出门去,书吏等才反应过来那要紧的物件被抢走,有几个胆大的要直接上去明抢,就看那虞县尉不经意地“踉跄”了一步,哐当一掌劈在了进门来的一立架子上。
“劈”这个字绝不是他胡乱生造出来的。
书吏发誓。
他当下心里就咯噔了一声。
只见虞县尉站稳了脚步,而下一瞬那架子宛如被强劲的力道肢解,连带着架上的摆设轰然倒塌!
他们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忍不住看了看破碎的架子杂物,随后静默地目送虞县尉远去。
武力夺取怕是不可。
等到县尉带着那该死的要命的押条与账簿离开后,才有回过神来的书吏赶忙去寻了令吏刘鹤,惊得他正在吃着的茶直接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刘鹤一想到那日的狼狈,这怒意更上心头。
徐三石叹了口气,“你说说那日,若是你能把账簿抢回来便成了。哪有后来的事情?”他擦了擦汗,手里还攥着一把没记完的簿子,只是一瞧到那上头的字迹,就厌恶地别过脑袋去。他本是可以丢了不理,只是不知究竟是何缘故,他终究没有这么做,只是气恼地同刘鹤说着话。
刘鹤颤了颤肚子,恼羞成怒瞪了眼徐三石,粗着嗓子说道:“那你怎么不理一下你自己出的岔子?鉴于你在第五日就被他逮到伪造过所的证据!”
过所是百姓在离开某地时需要携带的身份文书,通常是在自己县内申请,随后县衙核实详情后再提交给州司下发。因州司距离管理的各县距离甚远,故而通常所提交的文书都是由当地各自确定详情的。
徐三石经手人事,对许多的脉络都自有敛财的手段。也常有人借由他的手做些改动,轻轻松松就落实了过所文书出得县城去,这些暗地里可动的手脚实在太多,若列出来可当真桩桩都是生财之道。
“当日虞县尉在我那处闹出事来,我去没讨到好,你就该知道他是个硬茬子。怎还会被他给窥了去?这简直是落了个天大的把柄!”刘鹤不甘落后,扯着声音数落徐三石,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倒也不像是胜利,反而因为越说而越发不甘心。
徐三石闷声闷气地说道:“不过是收几个钱,替人改了改籍贯,哪里称得上是大事?”他虽这么说,却还是心里打鼓。
毕竟在他这头闹出来的事,也算不上小。
自打户房出了事,其他五房就谨慎得紧,寻常不给人进出。要说吏房不戒备森严,那自然是没有的。
可进出做事的人中,偏生那日,就是那日,给那虞县尉逮住了机会,在那领过所的人群当中,揪出来活生生一匪徒!
徐三石每每想起那日的场面,这腿肚子都哆嗦。
他是捞钱,但也不是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