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殊冷冷看着他背影,忽道:“既如此,我也给想宗主一个忠告。”
“我听闻宗主所修乃无情道,无情道中,本心即天地,不融它物。宗主频频出手干涉凡尘,若一朝动情,无情道毁,数年苦修毁于一旦,宗主当真不惧?”
栖云君脚步一顿,没有回答,只化为剑光消失在云天里。
……
叶云澜醒来之时,胸口余痛未消。
窗户开着,外界传来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伴着春日花香。
他掩唇轻咳几声,咳出脸颊一点薄红,面上神色却很淡漠。
这两年,他身上伤势发作愈发频繁。
但他其实并不很在意。
他算了算自己余下的时间,发现依然足够,便想披衣下地,却听门吱呀一响,沈殊拿着一碗灵药走了进来。
“师尊。”
他身形高大,黑眸深深,叶云澜怔了怔,侧头避开他视线,道:“你又熬了些什么。”
沈殊:“是千年雪参汤。可滋气补养,安神定魂。”
叶云澜微微颔首,把参汤接过,坐到桌边,拿起汤勺喝了起来。
光看他此时睫羽低垂,缓缓喝药的模样,实在又乖巧,又安静。
可是这人心底其实压根不在乎自己性命。
有些东西明明知道不能去做,这人却还是依旧会做,沉默寡言,一声不吭。
……真想把他关起来,困在自己指掌之间方寸之地,困在自己视线一直能够注视的地方,这样,对方是不是就不会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消失不见?
沈殊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师尊,参汤可苦?”
叶云澜执着汤勺的手一顿。
“稍稍有些。”
沈殊便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里面有腾腾热气生发,露出两枚莹润剔透的枣泥糕。
“这是徒儿新做的枣泥糕,师尊以前应该还未吃过。”
叶云澜眼眸微微亮起,伸指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一时之间,枣泥的香甜和米糕的爽滑都一同在口中化开,消去了参汤的苦涩,唯余甜味在舌尖。
沈殊道:“师尊可喜欢徒儿所做的食物?”
叶云澜不知他为何作此问,便“嗯”了一声,而后小口小口地将一块枣泥糕吃干净,又拈起剩下那块,轻声道:“味道很好。”
沈殊便趁机接口道:“师尊若是喜欢,徒儿以后每天都可以做给师尊吃。”
“我还学了很多其他糕点的做法,”沈殊深深凝视着叶云澜,强调道,“足有数百上千种之多。”
“我想以后一直都有机会请师尊吃,可以吗,师尊?”
叶云澜吃枣泥糕的动作微顿,沉默了一下,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只道:“多学些手艺其实不错,只是修道路途漫长,身外之物不可过于看重,最重要还是注重自身。”
沈殊眸光微黯。
这是他故意的试探。
他能猜到叶云澜的答案,却还是感到了几分失望,同时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叶云澜将手上第二块枣糕默默吃完,又仿佛不经意般道:“世间万物皆有归处,归于尘泥归于土。时光如白驹过隙,寿龟可活万载,蜉蝣一瞬即是一生,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话语,叶云澜以前实在已经说过许多,沈殊并不想再听。
他左右看了一眼,故意转移话题道:“师尊,怎不见毛球?还有那天池山灵,我出关之后这几日,也不见她踪影。”
叶云澜道:“一年之前,天池山似乎出了事,念儿只能将分神收回去。我听闻叶族之人将天池山周围封锁,至今还未能有其他消息传来,不过,念儿所留下的木梳未毁,她本身应当不会有大事。”
“至于毛球……它近些时候为了我之伤势,所耗费力量太多,暂时陷入了沉眠,我将他放在竹篮里安置了,也不知它何时才能醒来。”
说着,叶云澜抬眼看向一处。
沈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发现一个竹编篮子悬在窗台上沿,随风微微晃荡着。
他起身走过去,发现一只金色绒毛圆滚滚的小鸡崽窝在铺了软垫的篮子里,睡得正香。
啧。
以他眼力,已看出毛球并不是什么真正的生灵,反而是一种奇异能量的具化,却有了自我意识,倒是有点意思。
在叶云澜继续低头喝药之时,他扫了镜台一眼,发现上面散着一叠厚厚信件。
这些信件有大有小,有的上面还沾着些许脂粉香气,他略略一想,就知道这些信是怎么来的了。
他心中略有不悦,想着或许该寻机会帮叶云澜将这些信件处理干净,锐利的目光却忽然一凝。
他看到其中一封压在最底的信笺,微微露出一角,上面信署名,是陈微远。
他瞳孔微缩。
在沈殊的记忆之中,自家师尊与这陈的十分不合,只是这陈微远总如狗皮膏药一般纠缠自家师尊,教人十分厌烦。
可在他作为魔尊的记忆中,此人却是道门之中,少有几个能够给他造成麻烦的人物之一。
世上事情无数,吸收亿万魔物亡魂的神魂碎片令他记忆始终杂乱,他懒得记忆那些与他无关的事情,但陈微远当初迎娶道侣之事闹得很大,印象中,似乎曾有属下将之当做笑料一般向他提及过。
他背对着叶云澜,将思绪慢慢沉浸,在身为魔尊的记忆中翻搅。
一般而言,他并不会这样做,因为魔尊记忆太过庞杂,是他所经历的千倍万倍,一旦陷入其中,未必有机会能再清醒过来,保持住自己身为“沈殊”的意识。
他并没有怀疑这些记忆的真实性,却也还没有弄明白,魔尊的经历是否他所亲历,他与魔尊是否同一个人。究竟是未来的倒映映照到如今的他身上,还是另一个不同世界的自己恰与他记忆重叠在一起。
没有弄清楚这些之前,他并不敢放纵自己将这些记忆全数融于本身,毕竟,他无法肯定,叶云澜的声音,是否还能将他再次唤醒。
只是这一次不同。
信笺上的名字横亘在他的眼眸中,他觉察到,陈微远之事,对他非常重要。
意识飘远。
世界万物都渐渐蒙上了一层殷红。
他斜斜坐于高座,森然火焰在铸铁上燃烧,杯中酒液鲜红。
殿中有数十妖姬翩然起舞,乐伶在帘幕后面弹唱。而他的座下两旁台阶之上,坐着魔门各宗长老。
歌舞升平之中,他饶有兴致听着手下人交谈。
其中一名喝得醉醺醺的长老笑着开口:“诸位可听闻了最近道门出的那件丑事?”
“褚长老所说的,可是那陈族少族长娶妻之事?”有人接口。
“不错,听闻那陈族少族长,不顾族人反对,娶了曾经被天宗放逐的一个废人为妻,此举可是活生生打了那些自诩高傲的天宗弟子们的脸面啊。”
“哈哈,他们道门内讧之事,在下喜欢听。褚长老快来说说,不知那废人是犯了什么事情,才被天宗逐出宗门?”
“据传是在秘境里为贪取宝物,刻意构陷杀害同门,被人揭发,才受此处罚。”
“——如此卑劣之人,那陈族少族长,莫不是被猪油蒙了心,才对其看上眼了吧?”
“瞎眼之词用得好!”那褚长老又喝了一口酒,道,“不仅人品卑劣,我还听说那弟子容颜被毁,生得是人憎鬼厌,天天以面具示人,全身上下无一处优点,或许,是身段和床上功夫太过于了得,才迷了那陈族少族长的心?哈哈哈哈……”
褚长老醉醺醺笑着,却发现周围同侪没有一个敢跟着他笑。
一仰头,瞳孔中便倒映出高座之上,一副狰狞的青铜鬼面。
褚长老这才惊觉自己方才之语不敬,冷汗从额头不断流下。
乐声消失,殿中舞姬也停止了舞蹈,纷纷跪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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