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师尊,”沈殊唇角仍带笑意,“轮回地府之事即便从来只在传说之中,凡人们却依旧常年累月祭祀鬼神,不知疲惫,可见人对生死,生来便怀有敬畏。而徒儿好奇地府,就如人想知道自己从何而生,又将归于何处而去一样,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叶云澜道:“没有必要。”
说着,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过于冷漠了,抿了抿唇,又道:“万物生于天地而归于天地,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恒存,轮回自生,正常之时,并不需要人自己另立地府来进行规制和审判。”
至于不正常之时……
叶云澜并没有再说下去。
他执剑在漫天鬼魂之中往前走,已经站在了那座白骨殿堂之前。
缥缈空灵的亡者歌声已经很近了。
他一步步踏上台阶,走过那扇对开的白骨大门,里面是一片幽幽的黑暗。
踩在坚硬平滑的地面上,脚步声回响得尤其清晰。
白骨大门缓缓关上,两侧铸铁上逐次燃起幽幽血色火光,眼前是一个无比高阔的殿堂。
他们正处在殿堂的最下端,台阶一级级往上蜿蜒,最上首是一张巨大的木案,木案后是一张玄色高椅,高椅之后则是一片宽墙,墙上绘着一张阴森森的图卷。
其上刀山火海、刀剪油锅、铜柱蒸笼……无数四肢畸曲的人形在画卷上哀嚎,描绘的正是一副“十八地狱受难图”。
高椅上没有坐人,但阴森火焰照耀之下,叶云澜却感觉到周围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他。只是四周火光到底太过阴暗,模糊的目力难以寻觅那些隐于黑暗中的轮廓,他觉得眼眶有些干涩,手中缺影隐隐震颤低鸣。
那耳边一直没有停歇亡者的歌声恍惚间幻变成了画卷中万千鬼魂的哭嚎,而画卷上面十八重地狱中刀山火海,油锅煎炸的惨酷情景,却让叶云澜恍惚想起,前世天地大劫肆虐,人世如地狱的情景。
那时他的生命已经行将走到尽头,即便功行踏虚,却并没有幽冥大帝当年选择以身镇劫的无畏无私。
人族唤他为鬼刹,视他为不详。
而他所在乎的人和事,都已离他远去久矣。
他并没有拯救苍生的雄心壮志。
他尽余生之力搜集那人残魂,也终究功败垂成,难敌天意。
然而,即便如此。
到最后,他却仍是走了与幽冥大帝同样的路。
正在叶云澜恍惚之时,旁边传来沈殊声音:“师尊小心——!”
他被一双有力的臂弯抱住,往一边倒去,与此同时,凛冽的寒芒携着风声从眼前掠过。
叶云澜瞳孔收缩,看清袭击他们的竟是一截血红的锁链。
那截锁链从一管黑漆漆的衣袖中伸出,还在往下淌血,衣袖的主人身材瘦长,带着高帽,鬼气森森,恐怕便是传说中的“黑无常”无异。
只是细看,那黑无常五官惨白僵硬,模样不似人也不似鬼,身材瘦长却薄得过分,分明又是一个纸人。
沈殊护着他在地上翻滚了两圈,躲过攻击。叶云澜被他抱在怀里,看见无数纸质铜钱雪花般从大殿漆黑的穹顶纷纷扬扬洒落,落了满头。
鬼影幢幢在身周飞掠而过,那黑无常手中血色锁链交错延长,如同蛛网封死了他们所有退路,待天罗地网形成,纸人的本体低垂着脑袋站到了黑色木案的左边。
木案右边也多了一抹白影,是惨白脸色的白无常,幽魂似地杵在那里。
而木案后方的座位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朦胧身影。
那身体如山岳高大,样貌模糊不清,周身所散发出的沉沉威压却是踏虚境大能才能够具备的沉重。
好一副阎王做派。
叶云澜目光凝在上首,心底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幽冥大帝,谢九幽。
他心生狐疑。
如此气势不似幻象,他眼前的,究竟是当年大劫之后谢九幽遗留的残魂,还是……
端坐高堂上的阎王没有开口,反是其身后画卷里传出的鬼嚎之声更加响亮了,声势浩大地在耳边低语。
“你听到声音了么?”叶云澜问沈殊。
以他角度,他看不到身后沈殊的脸,自也看不见沈殊面上已经荡然无存的笑容和幽沉目光。
只有沈殊声音在耳边传来。
“当然听得到。‘它们’,在向我问罪。”
他顿了顿,漫不经心道。
“——它们在问我,可曾放纵杀孽,残害无辜,可曾逼良为娼,放纵淫乐,可曾不忠不孝,忤逆尊长。师尊,我该怎样回答?”
叶云澜被耳边青年低哑声音和呼出的热气弄得身体微僵,沈殊为了护他,一手还握在他的肩上,捏得很紧。
他蹙眉抬手将沈殊爪子拿开,道:“未曾做过之事,自然不必承认。”
“倘若我做过呢?”沈殊似笑非笑,“它们是不是要判我永堕阎罗,不得超生?”
似乎“不得超生”几个字刺痛了叶云澜的神经,他蓦然握紧了着缺影剑,冷冷道。
“休得胡言!……倘若真要判罪,也该是先判我。”
他掌修罗剑,走死亡寂灭之道,双手曾沾满鲜血,杀孽无数,即使后来行善积德,却并非是为自己所行之善,所积之德。
若论罪,他早就该下地狱,不得超生。
沈殊愣了一愣,旋即却微微笑了,“师尊清风明月,于火海舍身救人无数,阎王又怎忍心判您。”
“即便当真阎王无眼,判罪于您,徒儿欠您一命,也自当与师尊同去幽冥,为师尊受刑。”
他低眉垂首,在叶云澜耳边轻轻道。
“惟愿师尊……莫丢我一人在凡世便好。”
叶云澜怔了一瞬,面露怒色。
“——沈殊,这里是幽冥秘境,不是你可随意玩笑恣睢之地!”
沈殊却道:“既然师尊心知是玩笑,又何必如此挂怀?”
明明危险困境之中,他却慢条斯理为叶云澜挑去粘在衣服上的纸钱,“那些鬼魂絮絮叨叨不停,实在烦心。徒儿方才只是见师尊心情沉闷,想戏言几句想为师尊解忧罢了。”
是否戏言,也只有他心中清楚。
叶云澜不知他话之真假,却实在被沈殊那句“同去幽冥”气得不轻,他此世牵挂极少,沈殊是硕果仅存不多的挂念。
想起身训斥,但是占据了此方空间的密密麻麻锁链却依然封住了他们所有挪腾空间。
幸而座上的阎王仿佛也终于看不过眼了,只听惊堂木一拍,絮絮叨叨的鬼嚎声停,阎王肃穆庄严的声音传来。
“尔等可知罪乎?”
阎王声音回荡殿宇之中。
叶云澜不答,只是敛容观察,想要观察出眼前这阎王地府,真实究竟是什么东西,却听旁边沈殊道了一句:“不知。”
叶云澜面上蹙眉更甚,有心想要沈殊慎言,毕竟幽冥大帝生前修为已经踏虚,而踏虚境修士的手段非普通修行者可以想象,若不小心触动了什么——纵然他能保沈殊一命,却未必能够剩下多少时间去为对方寻来引魂花。
“不知?”阎王冷冷道。
沈殊道:“确然不知。不过,在下传闻地府阎王手眼通天,能够通晓人生前之事,判活人罪责有无。但请阎王赐教。”
“沈殊!”叶云澜忍不住低声警告,却被沈殊握住肩头,轻轻捏了捏。
青年压低声音道:“师尊放心,我有分寸。不过只是想要试一试这阎王真假,省得再被虚无幻象所骗。想来以史书上所记载的阎王肚量,不会被徒儿这些许试探触怒才是。”
叶云澜眉已蹙得极深。
这要他如何放心?
自从进入幽冥秘境,沈殊违逆他的举止越来越多,叶云澜抿了抿苍白薄唇,终究顾及眼下境况,没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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