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为少年已经知难而退,不会再来。
叶云澜起身开窗。
才刚刚打开一道缝隙,他的手便被人抓住了。
因身具冰灵根之故,他的体温本就较常人偏低,可抓住他那只手却更加冷得吓人。
“仙君。”他听到少年沙哑的声音,“雪盏花……我带过来了。”
叶云澜从漆黑窗缝中捕抓到对方那双狼一般幽幽发亮的眼,微怔。
他不动声色地挣开那只手,打开窗户,淡淡道:“你进来吧。”
少年翻身跃进屋中。
他身上仍是之前那身破旧衣着,此时却在一滴一滴往下滴水。
水落在地上,有寒雾散开。
叶云澜看着少年从湿透的衣服里小心翼翼取出一朵花来,捧到他面前。
那花生得纯白晶莹,形态极美,有十二片花瓣,聚拢成盏状,每一瓣皆似冰雪凝就。
是雪盏花。
叶云澜低头端详片刻,忽然道:“你去了望云峰?”
按此时节气,青云山上不会有雪,只除了一处地方。
天宗宗主闭关所在的望云峰。
望云峰常年严寒,里面禁制重重,平日没有弟子敢于靠近。
少年点头。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雪盏花离开冰雪很快便会凋零,你是如何把它带过来的?”
“我一开始那几日取的花……确实都凋谢了。”少年道,“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
“我听说……青崖峰上有寒泉,寒泉之水,聚凝冰魄,即便在烈日之下,寒意也不会消散。”
“所以我在取花之前,先在寒泉泡了半日,再把花藏在怀里,这样,花就不会中途凋谢了。”
少年说着,苍白俊美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笑,这一笑,他身上那股似乎与生俱来的阴鸷之气便淡了许多,看上去,反而像极了一只湿漉漉毛茸茸的小狼崽在寻求夸赞。
他道:“仙君,雪盏花……好看吗?”
叶云澜没有想到少年会想出这样的办法。
他接过那朵雪盏花,指尖轻抚了一下其中一片花瓣,那花瓣轻颤了一下,便慢慢化成雪白的花汁,顺着他掌心流下。
再过一会,少年辛辛苦苦取来的这朵雪盏花,便已经在他手心凋零散尽了。
少年脸上却没有流露丝毫失落之色,他甚至没有看那雪盏花一眼,只是仰脸看他,道:“仙君如果还想看花,我可以……再帮仙君去取。”
少年扯了扯他衣袖,“所以……以后,我还能再来见仙君吗?”
叶云澜这次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
少年头发湿漉冰冷,他却依稀觉出了几分柔软。
或许不是柔软,而是他在心软。
“你叫什么名字?”叶云澜问。
少年道:“沈殊。”
沈殊。
叶云澜前世对这个名字并没有印象。
大约是因为……前世的沈殊,并没有被人救出秘境。
沈殊是因自己活下来的。
叶云澜想到这,心尖忽然微微颤了一下。
“寒泉侵骨,易生风寒。你今日先回去换身衣服吧,”他道,“以后,也不必再带雪盏花过来了。”
少年扯他衣袖的手猛然收紧。
叶云澜偏过头,抿了抿唇,继续道:“……雪盏花脆弱难养,极易凋零,其实我并不很喜欢。你以后若过来的话,便带些其他花给我吧。”
——
贺兰泽端着药碗进屋时,闻到一阵很淡的花香。
他见到叶云澜正背对着他站在窗边,似是正在摆弄什么东西,一头乌发如瀑垂落,身形消瘦,明明人并不远,看着却似云烟一般,一不注意便会消散了。
贺兰泽走到他身后,忽有了想要把人拥紧的冲动。
他轻声道:“叶师弟,该喝药了。”
叶云澜淡淡“嗯”了一声,“师兄放桌上吧,我待会便喝。”
贺兰泽这才注意到,叶云澜摆弄的是几枝插在瓶中的红梅。那红梅鲜艳,更衬得他的手如雪般苍白。
脖颈修长,长睫如羽。
人与花,都是极美的景致。
只是,院中并没有栽种红梅。
贺兰泽皱起眉,忽而道:“容师弟可是又来看你了?”
叶云澜并没有回答,只是垂眸将那几枝红梅仔细摆好。
贺兰泽见他不答,却已确定了心中猜测,他沉默了一下,道:“若是叶师弟喜欢花草,师兄以后来探望你时,便也捎些过来。师弟长期在此静养,平时若能有些花草解闷,也是好的。”
叶云澜摇了摇头,“不必劳烦师兄。”
他指尖从红梅上离开,端起桌上药碗,回寒玉床边坐下喝药。
衣袖摆动间,隐有香气浮动。
似是梅的花香,又似他身上特有的冷香味道,间杂着碗中微苦的药香,混在一起,浮动在午后的阳光里,竟有熏人欲醉之感。
贺兰泽靠在外间墙边,并没有随叶云澜走进内室。
他垂下头,深深吸了几口气。
他以前知道只美色能教人魂牵梦萦,却不知道相处久了,就连一丝香气,也能够勾动心中渴念与不甘。
他想起之前容染走时,炫耀似地对他说过的话,慢慢攥紧拳头。
正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道柔和声音,“阿澜,你醒了么?来给我开门。”
“我带你去找师尊疗伤。”
第6章 魇梦
听清门外容染的喊话,叶云澜眉头蹙起,握着药碗的手倏然收紧。
藏青色的经络浮现在苍白手背上,他的指尖甚至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他有如此反应,并不是因为容染的到来,而是因为对方口中的“师尊”。
容染的师尊,天宗宗主栖云君,乃是当今仙道至尊,主修无情道,一把玄清渡厄剑,声名震慑世间。
——却也是他前世,至深的梦魇。
若有可能,叶云澜此生都不愿再见那个男人一面。
贺兰泽却已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容染依旧身着一袭青衣,面上含笑,见到开门的是贺兰泽,神色有几分惊讶,“贺兰师兄也在阿澜屋里?”
贺兰泽抱臂站在门边,语气并不友善,“我以为容师弟已经记住了我上次提醒——到别人住处里来,先与主人打声招呼,是应有之礼。”
“实在抱歉。”容染歉然道,“只是,我好不容易求得师尊为阿澜疗伤,一时间心中惊喜,才这样迫不及待想喊阿澜过去,没顾得上先给师兄知会一声。”
“——师兄如此关怀阿澜身体,想来也能够理解,我这小小的失礼吧?”
他说得情真意切,贺兰泽无处拒绝,只好冷哼一声,“行了,你进来吧。”
容染朝贺兰泽微笑了一下,便越过贺兰泽走进屋中。
他扫视了屋内一圈,在窗边花瓶里那几枝红梅上停驻片刻,才循着幽幽浮动香气,走进内室,瞧见寒玉床上垂首喝药的人。
容染并没有觉察到叶云澜的异样,他走近前,语气十分关切,道:“阿澜原是在喝药么……那便先等你喝完了,师兄再带你去疗伤。”
叶云澜只垂首看着药碗,道:“我不去。”
容染面上笑容一僵,完全没有预料到叶云澜会拒绝。
“为何不去?”他放柔了声音,“虽说你如今伤势已平复许多,却也只是暂时,神火精魄泄露的气息若不解决,日积月累,迟早会令你的身体无法负荷,到那时候,再想医治便迟了。”
“阿澜,你以前最听师兄的话了,”他去握叶云澜的手,“这回,便再听师兄一次,随师兄去疗伤,好么?”
他想拉叶云澜起身,叶云澜却忽然甩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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