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花儿生得洁白晶莹,五角尖尖,彷如天上星辰。
叶云澜触了一下,觉得可爱,忍不住便又触了一下。
那朵小小的花儿便颤巍巍地晃着,花瓣上盛着的露水流淌到他指尖,沁出一点温柔芳香。
前世,他为世人恐惧退避,所过之处,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所居之地,更是方圆百里人烟俱无。
于是他只能在住处旁独栽花草。
闲时便取一壶酒,携一张琴,一个人坐观四时花开,年轮更迭,大约算是他生命最后的岁月里,所剩无多的赏心乐事。
“我很喜欢。”他轻声道。
沈殊的视线随着叶云澜纤长指尖移动。
他想,自己若是那朵花的话便好了,那样,叶云澜便也会用掌心去抚摸他的头,注视着他,对他说,“我很喜欢”。
他凝视了叶云澜半晌,见对方注意力还在那花儿上,忽然哑声道:“仙君,你答应过……要给我奖励的。”
叶云澜指尖一顿,想起之前沈殊在云天宫里双眸亮晶晶看着他的模样。
“你呀……”他微微失笑,指尖从花瓣上离开,直起身面向沈殊,道:“说吧,这次你想要什么奖励?”
便听沈殊没有犹豫道:“我想请仙君,收我为徒。”
叶云澜怔住。
他没有想到沈殊想要的是这个。
拜师收徒,在修行界中,是极为重要之事。
在某种意义上,师徒之间的关系,甚至比血脉亲缘更为密切。因为修行者寿元大多十分悠长,而尘俗中的血缘羁绊至多不过百载,而修行界中师徒间的羁绊却能够绵延修行者的一生。
叶云澜以前从未收过徒弟。
所以他并不知,为师者,究竟要承担什么责任,要如何去行教导,要怎样才能够正确引一个人,走上一条适合自己的、平坦顺遂的道途。
他前世的道途太过坎坷,是在遍地荆棘和利刃之中,淌着血爬过去的。
遍体鳞伤,疮痍满目。
他并不希望再有人走上与他同样的路。
……更何况,此世他早已决定,不再与人世有所挂牵,安静地渡过一生。
叶云澜沉默半晌,道:“为何忽然想拜我为师?”
“我听别人说,师徒是修行界里,除道侣之外,最为亲近的关系。”沈殊认真道,“我想成为……仙君身边的,亲近之人。”
叶云澜不语。
见他久久未答,沈殊便认真继续道:“仙君若收我为徒,我定会好好听仙君的话。”
“仙君想要我做什么,我便会去做什么。”
“我能够帮仙君照料花草,打扫屋舍,还能够为仙君……寻来更多不同的花。”
“沈殊。”叶云澜忽然打断道,“你说你要拜我为师,可直到现在,你都只在说你可以为我做什么,却并没有说,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沈殊愣住。
叶云澜低叹一口气。
“拜师收徒,并非如你所想那样简单。”他道,“我虽曾在秘境中救过你一命,但我也早已说过,我并不需要你的报答。你若只是因为感激我想拜我为师,其实不必。天宗里,多的是能够成为你师父的人,而他们能教的东西,也比我要多得多。”
沈殊:“可我……只想当仙君的徒弟。”
从雪盏花一事上,叶云澜已见识到了他的执拗,对他的话也不算意外,只淡淡道:“而今我无法动用灵力,在天宗已算是个废人。你若是拜我为师,人人都会嘲笑你,去拜了一个废人为师。”
沈殊却疑惑道:“别人嘲笑,与我……有什么关系?何况仙君……不是废人。”
“我见过仙君的剑。”他道,“仙君抱着我掠出秘境时,曾出剑斩破路上阻碍……那剑光很耀眼,很辉煌,是……九天上仙人的剑法。”
他认真道:“我很想学。”
叶云澜握着缺影剑的手微微收紧。
前世人人都说,鬼罗刹的剑法,是地狱里厉鬼索命的剑法,而他所执修罗剑,更是极恶杀戮之剑,浸透了无数冤魂的哀鸣。
可沈殊却说,他的剑法,是九天上仙人的剑法。
沉默许久,叶云澜终是微微松了口。
“你若只是想学剑,平日过来,我可以教你。”他道,“至于其他之事……以后再说吧。”
沈殊还想说什么,却敏锐觉察到眼前人眉目间盈着的一丝倦怠冷漠之色。
他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对方时,对方想要关窗拒绝他时,也是这般神情。
沈殊不怕拒绝。
却怕太频繁的求请,会惹来眼前人厌倦。
而对方并没有完全拒绝他。他有的是耐心和时间。
他眸光深黯,终是微微点头。
叶云澜穿过花海,推开了竹楼的大门。
数日未有人在,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层薄尘,随门开时带起的风扬起,尘埃氤氲在暖黄阳光里,与之一起浮动的,是三百多年变幻的光阴。
这是重生之后,叶云澜第一次回到自己住处。
里面的陈设陌生而熟悉,依稀能看出当年自己生活过的痕迹。
他在天宗的时候,大部分岁月,都停驻在了此间。
他走进门,沈殊跟在他身后。门上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屋内陈设十分简单,外间设有竹屏,往里挑高一阶,以木材铺地,中间放着一张矮桌,桌上摆有茶具。
靠左侧是书房,墙边是一排书架,上面整齐摆满了书籍,还有许多叠在桌上,旁边散着笔墨纸砚,还有一盏油灯。
再往里便是卧房,墙边一架普通雕花床,靠窗摆着一座镜台,台前似乎放着什么东西。
叶云澜忽然脚步微顿,走过去,看到台前一张银质面具还有一封信,信笺封面上书,“阿澜亲启”。
他拿起面具,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这张面具精雕细琢,繁琐瑰丽的纹路如藤枝缠绕,透出一种诡艳的美,比他以往戴过的面具,都要精致许多。
他低头看看片刻,忽然转身将面具递给沈殊,淡淡道:“替我扔了吧。”
沈殊:“扔?”
“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便是。”
沈殊没有问什么,只点点头,便接过面具出去了。
叶云澜又将桌上信笺打开。
那信写了厚厚一叠,通篇回忆与劝慰。
他垂眸看了几行,没有看完,便走到书房,点了油灯,将信烧了。
他把书房的窗户推开通气,眼尾余光忽然落到墙边悬着的一张古琴上。
当初刚入宗门时候的他,其实不通琴技。只是容染说想要听,他便学了。
秘境之事发生前,容染经常会拿着想听的曲谱给他,他便一首首去学,其中大多是凤栖梧、相思引一类的情爱之曲,他弹不出里面的缠绵情意,容染却始终偏好于此。
后来,容染不再找他听琴,他便只弹给自己听。
他其实并不喜欢那些过于缠绵的曲目,更好清雅宁静之曲,譬若流水高山,清风明月。
他曾经弹过那样的曲子给容染听,容染并不喜欢。
陈……那人也不喜欢他弹琴,说他的琴声,太过寂寥,难以亲近。
唯独魔尊荤素不忌,无论他弹什么,都喜欢听。
尤其是……受到九转天魔体反噬之时。
天魔体的修行诡秘而邪恶,需聚纳世间恶念与鬼魂怨气,魔门之中,不知有多少魔修因修炼此法而发疯,丧失人性,甚至亲手将自己的亲族宗门屠戮殆尽。
因危害太大,天魔炼体法被视为禁术,但凡修炼者,都会受到魔门与道门共同的追杀。
千百年来,只有魔尊一人练至大成。
可尽管如此,魔尊依然会受到怨气和恶念的反噬。
那个时候,魔尊全无理智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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