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熙回身,瞧见文斓提着官袍,顺着台阶跑上来,这人也没等停稳步子,张口喘着就说:“找你好难,昨夜去你家,也没寻着你。”
燕熙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对方的从七品官服和腰上挂着的户部牌子,吃惊问道:“文兄去了户部?”
“是啊。”文斓拭着汗说,“我到户部有几日了,和你一样,也做‘科道’。”
燕熙不解:“文兄既点了庶吉士,为何不在翰林院?”
文斓不服气地说:“你还点为修撰呢,不也离开翰林院了?”
“我——”燕熙和文斓同住月余,对方品性质朴率真,燕熙虽不与人交心,却也打心里欣赏此人品性。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该劝一劝,“我和文兄不一样,我志在实务,不愿陷于笔墨。文兄若是学我而耽误了仕途,便是微雨的罪过了。”
文斓乐了说:“宣状元,你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啊!我也志在实务啊,你可以,我凭何就不行?”
燕熙说:“可你平白降半级,而且在六部,晋升比翰林院要慢上许多。”
文斓嘿嘿笑两声:“晋升之事,不能强求的,倒不如做自己喜欢的差事。科给事中,可查贪贿,还可直奏天听,正合我意。”
相处过一段时间,燕熙多少知道对方认死理的性子,他知道多劝无益,有些无奈地说:“好吧,那便恭喜文大人了。”
文斓爽朗地笑道:“宣大人同喜啊。”
燕熙好一阵哭笑不得。
-
他们说着话,一同往工部进去。
正迈进大门时,几位年轻官员突然热情地朝他们的方向打招呼:“梅大人!”
文斓还迷糊着,而燕熙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便立刻明白了。
他顺手一拨,把挡着去路的文斓护到身后,那几个官员敷衍地说着得罪,堆着笑穿过他们,朝后面的人说话:“梅大人回京了?”
百官之中,姓梅的人极少,且能叫人这般热络的奉承的也只有梅次辅父子了。
五年未见。
燕熙原以为这副身体可以心如止水了。
可是,他在听到“梅”字时,他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猛跳起来。
孽缘啊。
燕熙心中既是无奈,又是憎恶。
他是多一眼也不想看那个负心人,索性低下头,拉了文斓,加快了脚步说:“到我那里坐坐。”
文斓本也不喜这般谄媚行径,便也未做他想,与燕熙一同加速往里走。
只是他们这样逆行急走,不免有些惹眼。
燕熙感到不妙,那人目光追过来了。
习武之人对别人的注视格外敏感,燕熙只觉如芒在背,又不能避得太过明显,只得压着速度。
好在转过弯后,那目光消失了,但燕熙心中已隐隐知晓,再要遇到,恐怕不止于此了。
-
那边,梅筠一直盯着燕熙的身影,眼神幽暗。
立刻便有好事者主动介绍:“那两位是新来的,不太懂规矩,见着大人竟然还躲避。梅大人刚回来,想是还不知道,这两位一个状元,一个二甲第十,最是特立独行,竟是先后主动调离翰林院。”
梅筠这几年虽不在京中,对京中之事却是悉数知晓,他接话道:“宣隐和文斓?”
有人凑趣答:“是,这两位最近出名着呢,梅大人也听说了?”
梅筠盯着远去的背影。
某个瞬间,他看到宣隐对文斓偏头说了什么,文斓听了哈哈大笑,宣隐也笑了,漂亮的眸尾神采飞扬。
说不上为什么,这般寻常的动作,叫他无端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人,也时常这样凑着跟他说话,笑起来眼里有着异常柔和的光。
梅筠的目光一下就收不回来了。
第20章 暗香浮动
宣隐和文斓出身寒门却高中进士,自有世家子弟心中不满。
此时有人恨不得在梅筠面前多告几状,更盼着梅筠能把话传到梅次辅那里。
于是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状似是聊天般,极尽阴阳怪气地说:“各位兄台,那宣隐,呵,虽说文章写的好,可也不至于一骑绝尘,偏他得了状元?他才十九岁,多少名满天下的才子竟被他给比下去了?”
立即有人应和:“是啊,他在乡试和会试也并不出挑,怎偏生到了殿试就一举夺魁呢?”
立刻有人酸溜溜地接:“毕竟乡试会试单凭文章论本事;而殿试是当面考校,文章之外,也看其他。嘿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不怀好意的怪笑当即便起来了,有人阴笑道:“是啊,谁让咱们没长一张他那样的脸呢?”
“他那样貌,上殿试时,多少人都惊得掉了下巴。他幸好是男儿身,若是女儿身,怕是……”
“男儿身……呵……也不浪费呢。没听说宫里头这几年得宠的是漂亮的小太监么……”
“若是宫里头男女皆可,那这位可谓是得天独厚了。他那样貌,绝对是这几年里最像原来宫里头那位的了……”
梅筠听得厌烦,可他在人前一贯是温润雅正的,官职虽是年年攀升,毕竟年轻,不便对同辈训教,只好避走在前。
偏那些人就想叫他听见,他正欲出言纠转,听到这些混账话,刹时变了色,拧起眉杵在原地,对最近的一位厉声道:“你说宣隐长得像谁?”
那青年官员未料梅筠突然发难,一时惊恐失色,讷讷难言。
周遭的几位立时噤若寒蝉,互相递着眼色,面色惴惴,竟是没有一人敢回梅筠。
梅筠厉色扫视着这些人,手攥成拳,五指捏得骨响,叫人觉得他下一刻就要暴起揍人。
可经历了死寂的沉默之后,梅筠只是闭了闭眼,丢下一句话,扬长拾阶而去。
他说:“闲谈莫论人非,诸位读的圣贤书,竟不知君子修口德么?再有,妄议先皇贵妃,不怕御史弹劾么?”
最后这句话可叫在场之人哗然变色!
要知道,梅筠此次调回京中,是要入职都察院正四品左佥都御史的!梅筠随便一封奏疏都能要他们小命!
一时众人皆是讷讷,只愣望着梅筠走远。
待那梅筠进了工部大门,方才被训的那位叫薛铎的,抱怨道:“我方才说的有错吗?说那个女人倾国倾城都是往好了说的,实际是祸国殃民才对!她闹得中宫不安、内廷不宁,又搅得姜氏、萧氏、吕氏和韩氏倾轧内斗,更害得北原老王爷夫妇殉死,以至踏雪军连连败退,这朝堂内外一团乱局,难道不是这个祸水引致的——”
薛铎还待再说,呼见周遭人皆露出惊恐之色。
下一刻,他突地咽咙一紧,喉咙中血腥味爆开,他眼前一黑,血气翻涌又手脚冰冷,竟似被攥住了命似的。
一个极其严厉的声音响在薛铎身前:“你敢!”
众人惊恐万状,眼瞧着薛铎被掐着咽咙按在树干上了。
而那只正在行凶青筋暴露的手的主人,正在冷酷地喝问:“你竟敢非议先皇贵妃!按陛下口谕,我现在便可将你正法!”
薛铎本能胡乱地用双手去掰颈上的那只手,可那只手如同钢爪,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掰不开。
空气被扼杀在喉咙,薛铎的脸色先是涨红再是变紫。
就在这生死之间,人群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大叫道:“梅大人,快松手,要死人了!”
梅筠在盛怒中终于停住了手。
他单手把薛铎提在空中,再重重扔下。
那薛铎摔如烂泥,伏地剧咳,根本不敢看梅筠。
梅筠冰冷训斥:“好自为知,各位。”
而后拂袖而去。
许久之后,众人才从惊骇中恢复神智,他们眼对眼,失声半晌,才战战地说:“你们方才看清梅大人是怎么动手的么?”
“太快了,看不清。”
“梅大人方才是替那宣隐出头?”
“不是吧?好像是替皇贵妃鸣不平吧。毕竟他原来是七皇子的伴读,皇贵妃原算是他主子。”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