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 温演出身寒门,虽不姓韩, 却是一路由韩家资助及第, 中了进士后娶了韩家女。说是娶, 实则与入赘无异,他行事皆以韩家的意思为准,这事儿满朝都心知肚明。
又其中, 裴鸿虽是挂着大学士, 却从不参加内阁议事, 专司翰林院学士之职。他身上仍挂着太傅, 只是自“燕熙”被贬后, 便很少主事讲课, 这些年一心一意修书撰史, 处在朝堂中枢,却生生活出世外人的境界。
-
这日的早朝吵闹而冗长。
时至巳时正,日头毒得能把人晒化。
燕熙站在六部的队伍末尾,看前头许多年长官员的已是摇摇欲坠。
然而大殿里仍没有结束的意思。
燕熙的热汗顺着脊背往下滑,里衣早湿了,外衣也透了点汗意,他怀里那块血帕子被汗浸住了。
“枯”的药味没了。
可惜了。
燕熙觉得格外难熬。
-
突然一阵人群骚动,自东边急急行来两队人。
其中一队用的亲王舆轿,是皇三子,如今的齐王,燕焦。
另一队连简单的仪仗都没有,主子跑在最前面,一路擦着汗往大殿赶,从服色上看,是大皇子燕照。
燕熙想起商白珩曾说过:“监察风波”由他们推波而起,其中各派势力皆会参杂其中,最终狂潮会冲往何处,并不好说,甚至许会失控。但结局并不难猜,天玺帝登基二十三年来,尚未定国本,百官人心思动,所有争夺最后都会指向皇子。
在靖都的皇子,一个不落,无一能够幸免。
只有毁了容又失了宠的七皇子,在三百里外的莱州,可以置身事外。
--
今日到底参倒了谁,也没个决断,各方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
终于退朝了。
燕熙品级低,垂首让到一侧,让里头的人先往外退。
他晒得太久,有些浑浑噩噩的,半阖着眼,瞧起来很是乖顺。
宋北溟第一个出来,路过燕熙时,竟是目不斜视。
只突然说丢了东西,便停在原地。
方循装模作样地找东西,一边与后面的人说抱歉,一边请大家先走。
宋北溟就在这混乱中,丢了一块帕子到燕熙身上。
燕熙闻着那药味飘过来,几乎是本能地就接住了。
方循挡住了他们之间的小动作,而后又面不改色地说找着东西了,推着宋北溟往外走。
燕熙和宋北溟连个眼神也没对上,但燕熙瞧着宋北溟的后脑勺都知道宋北溟心中一定在取笑他。
宋北溟知道“荣”在烈日下的煎熬,丢一方帕子,就是为了示威。
看他被一方帕子摆布,宋北溟肯定会得意。
燕熙很想丢了那方帕子。
可他揉着帕子的五指并不想,甚至还很想将帕子凑到鼻尖上闻一闻。
-
接下来,内阁大学士走过去后,翰林院的便跟着退出来了。
燕熙数着腿,当翰林院的人第四个路过他跟前时,他微微抬了一下眼。
对方也非常默契地停了一下。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同行的官员张直拉了对方说话:“商大人,今日朝议事项繁多,我们回去还得加紧仔细整理。”
“张大人说的是。”商白珩脚步减缓,他青色袍摆在燕熙的脚尖前晃了晃,背对着燕熙站着与张直小声说着什么。
商白珩替燕熙挡了片刻日头。
太仓促,他们相隔只有一臂的距离,只能装作不相识。各自应付着当下的情况,连一个字也没能说上,便被人潮给冲散了。
为着避人耳目,燕熙连头也不敢抬,垂首盯着那渐渐晃远的袍角。直到商白珩走远了,才怔怔抬起头来,凝视着那个曾经日日伴随的身影。
热毒的日头下,他身上闷出淋漓大汗,一时心中如有刀割。
百官从他身边走过去,耳边是各色人等的谈话,他却只记住了商白珩那句唤旁人的 “张大人”,以及商白珩站在到他跟前时宽阔的背影。
燕熙不禁想到,他在21世纪的一位班主任曾跟他说过:“成长是一趟旅途,每一位老师都只是过客,成长的道路要你们自己去走,等哪天你们发现自己真的长大了,就不需要老师了。”
燕熙有点委屈。
他觉得在商白珩面前,他还没有长大。
可是,他的老师已经觉得他不需要老师了。
他原以为商白珩会不一样的。
在这本书里,商白珩可以从侍读——少傅——太傅——太师这样一路陪他到最后。
他们本可以师生相宜、君臣相得再传为佳话。
都怪他,惹老师厌烦了。
-
日头太毒。
燕熙闷热难当,好在有了帕子,燥意退了许多,身上不正常淌的汗也止住了,只是鬓角仍是洇湿着,两颊也晒红了,看着很是可怜。
他品级低,只能等前头的人走尽了,才能动身。
他视线里的商白珩只剩下远远的一道影子。
正在他失神间,头上罩来一顶油伞,挡住了烈日。
燕熙偏头,瞧见方循举着伞替他遮阳。
方循说:“小王爷叫属下来给宣大人送伞。”
燕熙不太想领情。
方循一板一眼地传话:“小王爷说马都骑了,一把伞又有什么?反正现在已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够了。”燕熙接过伞,就要走。
“还有……”方循不太自然地咳了一声,才按着宋北溟的调子传话,“小王爷说,帕子是给您擦汗用的,您休往……咳……”
“回去跟你主子说,是他想太多了。”燕熙打断了方循,抬步顺着台阶往下走。
“属下先退下了。”方循得体地没有跟着燕熙。
燕熙手里还攥着那方新帕子。
“枯”的味道有如实质,顺着指尖往上爬。
燕熙怀疑这帕子是宋北溟贴身用的,除了药香,还有隐约的体.香。
没有男人的汗臭味,也没有很浓的皂角味,而是一种干净清爽的味道。
燕熙形容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气味,只觉得那帕子上带着的体温,有些许烫人。
他接触着帕子的指尖微曲着,觉得这帕子上那带着人类体温的味道和宋北溟本人一样坏。
可他在烈日下、无人处,实在无法拒绝“枯”,他捏着帕子,本能地想凑近了闻。
手指在不可见处揉了揉,生生忍住了。
可这种违背身体意愿的坚持,须臾就瓦解了。
燕熙盖着伞,将帕子凑在鼻尖。
好香啊。
燕熙的烦燥,被这一方贴身的私.密药香给温柔地安抚了。
-
商白珩和张址走到直道尽头,拐弯时,张直咦了一声。
商白珩纳闷地顺着张直的视线瞧过去。
正见在道路那头,玉阶之下,燕熙接过了方循的伞。
商白珩一下愣住了,脸色变幻着,既不可思议,又接受不了。
张直神秘兮兮地看着燕熙那边,用肩膀撞了一下商白珩问:“商大人,你听说了么?”
商白珩面色微沉反问:“听说什么?”
张直挤眉弄眼地说:“小王爷和宣大人恐怕有私。”
商白珩的目光还凝在燕熙和方循身上。
他知道方循是宋北溟的近卫,方循给燕熙送伞,就是代表着宋北溟给燕熙送伞。
他心中还在自欺欺人地找着理由替燕熙分辩,猝然听到张直这句话,有如遭了个晴天霹雳。他的五感像被瞬间抽取了一遍,竟是听不见张直接下来的话。
张直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却没等来商白珩的回应,扭头来看,见商白珩惨白着一张脸,不由关切道:“商大人,你怎么了?”
张直连着叫了好几声,商白珩的目光才有了焦距。
商白珩从震惊中缓缓转醒。
他诧异于自己的反应,竟然是如此难以接受那把“伞”。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缓着调子说:“我没事。方才突然双眼一黑,许是今日站太久了,早饭正巧又没用,有些受不住。”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