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也不敢说,怕提了柳连鹊真的和他急,没事都得出事。
安静等了会,柳连鹊勉强有勇气睁开眼,打算好好问问荇两句。
他还在酝酿怎么开口,恰好瞧见进宝随手丢在地上的栗子壳。
柳连鹊到嘴的话转瞬忘了,又想起来些其他事。
这颗栗子,长得很像山里敲问荇脑袋那颗。
“疼吗?”
“嗯?”
问荇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满脸乖巧答:“不疼啊。”
“我是说之前栗子壳敲你头上,疼吗?”
柳连鹊眼中闪过丝愧疚,刚才想要说两句问荇教唆他把鬼塞夜壶的事彻底被抛之脑后,满脑子都是当时问荇手抱着头,还空出另只手拎箩筐到处捡栗子的模样。
无助又手忙脚乱。
至少在柳连鹊看来是如此。
问荇为家里好,想挣钱到都辛苦去捡栗子了,之前那些自己遇到的尴尬事也不算什么。
“有点疼。”
为防止柳连鹊再拉着他大谈夜壶和祝爹的脑袋,最后反倒把柳连鹊自己谈得着急,问荇赶紧顺着坡下。
“我之前都不知道栗子壳这么硬。”他揉了揉头发,小声嘀咕,哪怕他脑袋上其实连半个包都没留下,甚至敲的不是他揉的位置。
“我看看。”柳连鹊迟疑着伸出手。
“这么久,早就什么也没了。”
问荇笑,但还是配合着打算坐在门槛上。
“别坐门槛。”
柳连鹊依稀记得坐门槛不吉利,虽然这间鬼宅已经足够不吉利了,可他还是不希望问荇惹上多余倒霉事。
问荇依言乖乖挪了个地,柳连鹊在门里,他坐在门外边。
俊朗的青衣书生半蹲下身,手指轻轻抚过问荇的发梢,指尖从头发穿过,带起细弱的,顽劣得不似他手笔的风。
本就在脑后扎得随意的长发被风一吹,竟然悠然地披散下来,青丝衬着那张艳丽的脸,少年意气里平添了几分斯文内敛。
问荇只是略微怔愣,随后敏捷地抬手,接住了在空中飞了几圈,就要落在地上的发带。
柳连鹊看呆了。
问荇无疑长了好看到挑不出错的面容,他当时缠绵病榻,单听描述看画像,却只觉得家仆在夸夸其词。
画像上的青年长着上挑的大眼睛,微微上扬的唇线,可再细致的工笔描摹不出其他风采,只是扁平的画像而已。
“这是问家四子,还没及冠,家里穷,而他人又是个傻子。”
“但好在八字合适,相貌是一顶一的好,老奴说句不太恰当的话,艳而不俗。”老仆人对少爷放着有钱人家公子不看,光想找个穷苦赘婿这事颇有微词。
除去痴傻这点,问荇算矮子里边挑出的最高个。
“不像穷苦人家的男丁,倒像官商人家精贵养出的小公子。”
“就他了。”
柳连鹊咳嗽了两声,当时没放在心上,本来也只是用自己油尽灯枯的命,母亲非要他成亲,他便自作主张帮个贫苦人家的少年脱离苦海。
可见到问荇他才知道,哪里是老仆夸夸其谈,画像美化姿容。有些人天生就是檐上银霜,空谷墨兰,落在鸡群里的鹤。
“少爷。”
见到他,少年郎被推搡着走上前来。
他小心翼翼弯着腰,言语卑微又含糊,眼中麻木无光,笑容也痴痴的。
的确是个傻子。
银霜落灰,墨兰无蕊。
柳连鹊在心中暗叹,难免有些可惜。
可又过了没几天,问荇却又悄然颠覆他的认知。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少年不经意间抬眼明眸皓齿,让他惊觉问荇已没了那副明显的痴傻相。
“少爷。”他瞧着柳连鹊,语调依旧懵懂呆滞,眼里却带上了细微的笑意,“今天外头天好,我们去院子吧。”
“好。”
柳连鹊的手搭在他手上。
他很清楚,他的疴疾让他无法爱上其他人,这个小他几岁的少年更是不爱他。
他为数不多的余生里,问荇总是安静待在自己身边,像具漂亮精巧的偶,纯粹的目光投过来,却让柳连鹊看不清他的心思。
他们生平经历差得太多,自然无法相互理解。
柳连鹊只当这便是看不懂的缘由,甚至没和母亲多言问荇的异状。
只有一点,柳连鹊是看得透的。
问荇想出去,不想待在深宅大院里。
他经常盯着屋檐上的螭吻,随后低着头沉思或是发呆,但柳连鹊再看,他又是那副安静又呆滞,对什么都心不在焉的模样。
一直都困在四方大院的柳连鹊不能完全体会问荇的心情,可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想错了。
或许这穷苦出身的少爷未必想要自己的相助,让他入赘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有下步动作,自己的身体先撑不住了。
柳连鹊早就料到有这天,死亡的恐惧甚至压不住他的忧虑————对家族的,对母亲的,对兄弟的。
对问荇的。
都说临死前会有回马灯,让濒死者回看过去的一生。
可他一生太短,连回马灯都不剩下,心里装着的,没交代出去吩咐出去的话,桩桩件件让他恐慌。
“少爷,少爷要……”
“再去找个郎中,要快!”
那是个雨夜,他听着窗边、门外的焦躁的声音,逐渐和断断续续的雨声混合在一起。
这样的夜晚柳连鹊经历过很多个,往日是母亲、老仆陪在床头,可他长大了,老仆已经不合适陪伴了。
而母亲今天许是在其他地方,陪在床头的竟然是他那没过门的赘婿。柳连鹊忍着全身痉挛和疼痛,微抬起手,少年似和他心有灵犀也抓住他的手。
雨声越来越大,打得他窗外脆弱的兰草和芭蕉发出哀鸣。
“……”
他已经站不起来了,费劲地,祈求地看了眼窗外。
少年读懂了他的心思,将兰花小心收进来,摆在他的床下,一改往日的天真痴傻,叹道:“只能收回兰草了,其他花草都搬不进屋。”
他眼中没了笑意,说着花草,好像又在映射着其他什么,凝重且同情地看着柳连鹊。
面对药石无医的人,已经不必要过多地隐瞒。
屋里来了不少人,也走了很多人,所有人脸上挂着该有的悲与愁。只有问荇一直坐在床前,静静看着他。
但油尽灯枯的柳连鹊觉得,问荇从偶又变成了人。
他浑身上下疼得动弹不得,心却得到了片刻宁静,刚刚那些急着交待的事也没那么急了。
天要亮了。
可天亮了也没用,该走的人要走,想走的又却只能留。
问荇靠在床前,瞧着外边的芭蕉,长睫毛下情绪意味不明,掌心却一直同柳连鹊相贴。
柳连鹊用最后的力气,握了握自己年轻的,古怪的赘婿的手,自己完全不了解他,此刻却像个即将远行的兄长,也像个必然会顺水东去的友人。
“若有下辈子……”
别生在困苦的家庭,也别遇见我。
如同鸿毛落在雨里,柳连鹊闭上了眼睛,喉管处火烧似的疼痛减弱,任由自己被死寂淹没。
“夫郎。”
问荇只是感觉风停住了,微微抬起头,发现柳连鹊做着方才的动作纹丝不动。
因为问荇的动作,刚刚搭着他发梢的手搭上了他的脸颊。
问荇微微调了下动作,显得柳连鹊的手像贴着他的脸。
他眨了眨眼:“连鹊,你在想什么?”
柳连鹊眼珠微微颤动,状似无意收回手,眼底的悲意渐渐收敛隐藏。
“想到些往事,不过都不重要了。”他看着眼前的问荇,突然露出个欣慰的笑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问荇的脸颊。
“你去山里要多加小心,早些回来。”
“最多两日,我每天晚上都会回来的。”
问荇任由他抚自己的脸,听出来柳连鹊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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