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在了,无论是文艺温柔的薄明远,还是活泼开朗的……薄明越。
直到现在。薄绛想起他兄弟的名字,心里也会一痛。
看来我上辈子真不是一个合格的太子啊。薄绛想。
如果那时候能换个“我”去做“我”,结果会不会更好呢?
他背对着院门,于是不知道有透明的丝线悄悄进了小院。丝线如蛇,顺着角落一路攀援,直到靠近他的脚踝。
有声音在薄绛听不见的地方低语。
“……大哥,你不要怪我。”
“我想活,我真的想活下去啊!我太痛苦了。既然前几天给了我这个机会,如今为什么要把机会收回呢?你知道得到希望、又失去希望是有多么的痛苦吗?”
“大哥,既然你来了。那么就由不得你了!”
在丝线抓上薄绛小腿的前一瞬,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来:“你在这里干什么?”
丝线如触电般缩回去了。
薄绛骤然惊醒。他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那里,穿着灰扑扑的古装,像是剧组的工作人员。他揉了揉额头,有点尴尬道:“我是隔壁《科学之战》剧组的,看到这里门开着,就过来走走……”
他说完这句话。中年男人倒不说话了,而是一个劲地看着他的脸。
薄绛莫名其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如今已经是这个世界的明星了,于是向那人伸出手来,笑笑道:“你好,我是薄绛。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
那人怔了怔,半天道:“薄绛啊……我是。我手太脏了,刚摸了灰,就不握了吧。”
薄绛也没太在意。
“……他们平时在前面拍戏。我是个跑龙套的,平时没我什么事。所以我都到后面来逛逛。”那人说,“走吧,我们到前面人多点的地方去。你跟着我走。这后面一直不太太平。”
“什么叫不太太平?”薄绛问他。
这个人陌生,但薄绛发现他身上的气息很平和,而且对他没什么敌意。
“你不知道么?这个宅子里闹鬼。”那人说,“尤其是后院。很多年前,有个人死在这里。”
薄绛:……
这说的不会是我吧。
“不是吧。”薄绛淡淡地说,“那名太子不是自己跳的城楼么?他的灵魂怎么跑,也回不了自己家的。”
可那人却说:“不是太子,是另外的人。”
“谁?”
“北朝的开国皇帝,曲韫就是死在这里的。他老年时被自己的孩子和属下背叛,最后身中数箭,逃到了这里,也在这里死去。”
薄绛原以为在听见那个人的名字时,自己的牙齿会咔嚓咔嚓地响,全身也会发抖发麻。可事实上,他只是沉默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
原来故地重游是这样的。
他曾恐惧的恐惧,他曾愤恨的愤恨,远远比真实体验它时要强烈得多。
而且曲韫竟然真的就这么死了。
皇帝又如何,野心又如何,也不过是像蝼蚁一样,流干了血死在这里。流出来的血,也是血。最终松弛的肌肉,也是肌肉。就连死不瞑目的眼,也不过是同样的晶状体。
而且他还死在自己的后代们的手中。曲韫……一代豪杰最终也不过是个时代的挡路人罢了。
“他的鬼魂在这里么?我听说,这片院子里有一个鬼。”薄绛淡淡道,“不会是浑身插着箭,像刺猬一样吧?”
中年男人觑着他,道:“不过我还知道民间有个传闻。这座宅子里,还死过一个人。”
“谁?”
“薄明绛的副手。薄明绛死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少年吧?据说他和其他人一起准备好了让薄明绛逃走的通路。可薄明绛没走那条路,而是选择了殉国……再后来,这个小少年可给曲韫找了不少麻烦。”中年男人说。
“薄明绛……有个副手?是个孩子?”薄绛愣了愣,他完全想不起来。
他那时是天潢贵胄,能当他的副官的人,也大多是贵族子弟,而且经过重重挑选。
哪里会有一个无名的孩子呢。
中年男人笑了:“守城战打到最后,人被一波一波推进绞肉的机器里,都被打完了……哪里还有合格的副官呢。所以那时还剩着的几个跟着薄明绛一起往下面推石头的小孩,就自诩为他的副官了吧。只是可能薄明绛本人,都不会记得他们。”
“哦……”薄绛说。
他说不出这时候他是个什么心情。
有一点抽疼。又有一点愧疚。
“后来他们一直反抗下去了吗?”他干巴巴地问。
尽管薄绛知道,这也是没什么用的。
“有的是,更多的没有。因为没什么用。其中一部分在城外落草为寇,还有人后来混进城里,闹了不少幺蛾子。有一次闹大了,那人没能逃出城去,逃来逃去,就躲在太子府里了。”中年男人说,“各种机缘巧合,一躲就是好几年。风餐露宿,像个流浪汉。再后来,运气就来了。”
薄绛问:“什么运气?”
中年男人说:“宫廷政变,曲韫逃到这里来了,浑身是血。他看到有个流浪汉躲在这里面,求他救他。”
“曲韫也会求人?”薄绛说。
实在是想象不到。
中年男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面对死亡,所有人都会是懦夫。无论是接受死亡的人,还是祈求逃避死亡的人。”
“……”薄绛又沉默了。
“人面对死亡时有时候会卑微到愿意用一切来买自己的命。有的所谓的英雄豪杰,就是在这时候发现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中年男人嗤笑道,“他承诺给流浪汉金银财宝,加官进爵……可流浪汉只是从他的身上拔出一根箭,又狠狠地插进了他的心脏里。”
“他没有答应他。”薄绛轻声道,“也是。落魄之人的承诺又怎么能被兑现呢。”
中年男人摇摇头:“更或许是因为,那个流浪汉也曾在这座王城的某条街上,有自己的家吧。为了一个人的野心,或者一群人的野心,一个时代的不公平,打掉了一辈大人,打掉了一辈老人,打掉了房屋……最终打掉了他们。”
薄绛说:“可是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那根箭上有毒,划破了他的掌心。不过流浪汉本来就命不久矣了。”中年人平静地说,“那个时代,没有够好的生活环境的人,都活不了多久。”
薄绛低着头不说话。许久之后,他摇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中年男人看他的姿态,问他:“你不觉得这个故事挺恶有恶报的么?怎么你看起来,心情不怎么样?”
“每个人在面对死亡时都是很狼狈的。”薄绛淡淡道,“曲韫原本就要死了。再刺他一下,也无济于事。倒不如给他最后一点体面。”
他说:“最后还伤了那个人的性命。”
中年男人有点意外,又有点不太意外:“我原以为你只会觉得那个流浪汉可怜。”
薄绛这回终于笑了笑:“谁不可怜呢……那个不曾被薄明绛记住名字的‘副官’,不也很可怜么。”
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过去了。因果轮回罢了。
他觉得有点轻松,又有点沉重。中年男人只是看着他,默默地很久都没有说话。后来,在人声靠近时,他对薄绛说:“我送你到这里吧。前面就是剧组了,我再去抽根烟。”
薄绛说:“好,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男人笑笑:“我姓王。还有,薄绛,你实在是个非常善良的人。有时候,一个人如果太善良了。他在任何时代都会过得很难受。比如薄明绛。”
薄绛看向他。他又说:“不过每个时代都同样需要有光……对了,你知道他们拍的是什么吗?”
薄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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