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冰与火,两者交替折磨。情绪炸弹一个个在殷刃身上爆炸,炸得他体无完肤。
他在人世活了数百年,在这里却像是个婴儿,被迫在一个个年幼或苍老的心灵中穿梭。数以千亿的喜怒哀乐混乱而激烈,他即将被无数个心灵淹没碾碎。
要承受住这些,解法已有前例——要么像千年前的钟成说那样,抛弃一切情感,要么像千年后的钟成说那样,用科学的意志把自己防得固若金汤。
第二条路,他是走不了,可是抛弃情感……
的确,无法理解、不去在乎,可能是应对这万千混沌唯一的解法。就像生而为人,不会去在意蟑螂的喜怒哀乐。又好像嫩肉遍遍溃烂,生出厚厚的老茧,自是不会轻易被刺激。
殷刃撑着破碎的意识,突然间有些难过。
邪物,大天师,凶煞……恐惧幼崽。剥去层层外壳,他不过是个亲娘生下的,有血有肉的凡人。而他的对手,是这亿万年来,彼岸沉淀而成的情感混沌。
怪不得他先前总有种无力感,这回彻底拨开云雾,他的确是蜉蝣撼树,螳臂当车。要处置远超人类的敌人,自己也要变成远超人类的某种东西,多么公平。
可他下不了这个决心。
无数梦境掠过,美丽非常。而若是舍弃能够理解它们的眼,在他眼里,它们或许和下水道泛出的脏污泡沫没有区别。今后,无论是九组众人的死活,还是钟成说脸上那点微妙的情绪,通通都会变作轻尘,再不会触动他半分。
殷刃不喜欢那样。
那么要放弃吗?灰溜溜回去,尽人事听天命,抱着无力感得过且过?
还是说要全部接纳?要是一直强忍这种痛苦,别说过一年,一个月,一天不到,他就要了无生趣。
真要命。他最初来到这个时代,明明只是想弄点新鲜吃食,活一天算一天的。
“我不习惯思考这个……”殷刃在脑海中苦涩哼唧。
要是钟成说在的话,说不定能给出一些元物角度的离奇点子。不,也不对,那家伙自己都不太会处理情绪……
想到这,殷刃突然愣了片刻。
最初遇到这种难题,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只习惯思考“我”怎么全身而退……这是我第一次试图思考“我们”。】
尸笼之内,自己被“眷恋”元物层层包裹时,钟成说是这样说的。
【殷刃,我会想出一个更合适的解法。】
更合适的解法。
殷刃蜷紧的身子微微松开些许。
当时,他们先通过战斗缓和了自己的失控症状,随后解决掉了“眷恋”。这其中应该有什么,他似乎抓住了什么……
要么放弃人性,要么放弃变强,要么强忍痛苦,直到逼疯自己。
为什么没有第四条路?
【……战斗是最好的发泄方式……】记忆的碎片在他的耳边呢喃不止。
元物们对人类少有共情心理,所以才有天然屏障。“满足”和“恐惧”没有脑子,自然想不到这种层面的问题。
种种情绪在他的脑中炸裂,他一直想去否认,想去凌驾,想去操纵。如果他放弃抵抗,试图接纳这些情绪,会怎么样?
横竖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见势不对大不了喊戚辛救命!
殷刃心理上憋了口气,突然整个展开身体。
老人梦见连天的炮火,流浪狗梦见挥舞的刀光,他蹲在旁边,与他们一起呜咽;孩子梦里追赶舍弃自己的父母,青年梦中抱紧爱人的尸体,殷刃站在附近,哭得比他们还大声。
病人梦见康复的一日,鸟儿梦见温暖的南方,他也跟着露出微笑;父母梦见自己逝去的儿女,中年梦见脱离实际的斑斓奇遇,他为他们记录下这一瞬的时光。
殷刃不再设防,他穿过一个个无序的意识,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惧与满足。果真是锻炼,这是锤炼精神的绝好机会。他甚至开始主动迎向那些梦境,感受梦境主人的种种情绪。
最开始,确实是痛的。
作为强悍的元物、恐怖的凶煞,抑或是万人敬仰的大天师,的确不该受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影响。强者貌似该以赤脚踏平荆棘,走出一条血路去。
但是作为凡人殷刃,他允许自己被击败,被折磨,被这数不清的人间冷暖淹没。难过便哭,快乐就笑,反正他脸皮厚的很——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沉浸一下又怎么了?
他偏要受着。
渐渐的,殷刃曾经疯狂垒高的堤坝逐渐崩溃,水流不再浑浊肆虐,反而渐渐冲刷而过,散作数条清澈河流。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大喜大悲带来的痛苦,不再那样难以忍受。
殷刃盖上老人的眼,牵起孩童的手,摸过动物柔软的毛皮。人生百态,万物生灵,所思所想不过如是。见得多了,理解透了,允许自己挥洒喜怒哀乐,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
负面情绪尚能在他心中流转,满足更能坦然接受。
万般幻象拂过,最终殷刃发现自己泡在诸多泡泡之中,它们只会给他留下很小、很小的刺痛,就像与钟成说的拥抱。
那些情绪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但它们不会再与他拉锯战,而是快速穿过他流走了,就像一道来自未知的风。
赢了。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过关,但他知道,自己绝对成长了一些。
殷刃得意地抻开身体,横竖“满足”那么大一只,他还不想撑多大撑多大?也不知道戚辛是不是在看,希望能气到她。
他不断伸展着,哪怕怀着恐惧与警惕,仍带有初生牛犊不怕虎式的理直气壮。他只觉得自己好像是从哪个真空包装里放出来,能膨胀到天边去。
终于,“满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就像一切消化不良的生物,无数泡泡簇拥着分开,无数漩涡融合,组成一道吸力极大的口子。殷刃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残酷地呕了出来。
他在彼岸的隧道上摊了满地,不满地扑腾着翅膀团。此时此刻,那些翅膀团已然变成漆黑,其中有晦暗繁杂的花纹游动,像极了钟成说的眸子。
殷刃特地长出一只眼球,严肃地打量了会儿自己。
新的,不错。
可惜戚辛女士的想法,显然与他背道而驰。
戚辛大抵全程跟着他,如今她正漂浮在满地蠕动的殷刃上方,脸拉得比“爱意”的胳膊还长。
没等殷刃长出嘴来跟她开说,只见戚辛徐徐降落,双手捞起两个翅膀团,动作朴实如菜市场购买卷心菜的顾客。她瞧向满地扑腾的柔软翅膀,双眼射出极强的难以置信——放在平时,这只大元物可少有这样激烈的情绪。
她先是直接打入一阵悲伤。
殷刃顺畅地接纳了它,他让窝在最下层的小翅膀们泪水横流,面上不动声色——如今他已然是“喜怒哀乐穿肠过,理智心中留”的成熟元物,自是不会被这种伎俩撼动。
见殷刃没有挣扎崩溃,戚辛又迅速拧下一片小小的翅膀,扔到嘴里咀嚼。
殷刃:“?”
怎么还吃上了,真以为他们不会打起来是吗?
“不对。”
戚辛十指抓如头发,原本整齐的发髻被抓得一片散乱。
“不对,不对,不对——!没有恐惧的味道,为什么没有恐惧的味道?”
……
戚辛确实目睹了全程。
起初,见殷刃展开身体,她是欣喜的——这家伙终于想通了,俗话说弱肉强食,若想自保,力量才是最为宝贵的东西。
可殷刃的反应渐渐有些不对劲。
在那漫长的日日夜夜,他开始打着滚儿接触那些气泡,哪儿梦多往哪儿钻。到了最后,那滩黑色在气泡里飘飘摇摇,甚至透出些怡然自得来。
她所知道的“恐惧”,可没有这样闹腾!
“恐惧”应该是更寂静、更冰冷的,就像人世的夜晚。许久之前,发现殷刃拥有湮灭元物的力量,戚辛很确定,他就是她要找的“恐惧”幼崽。
就算出生方式有点问题、形态奇奇怪怪,就算人性多过了头……幼崽就是幼崽,调教一下就好。反正谁也不知道老恐惧小时候什么样,等幼崽成年后,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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