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古里古怪的老房子存有缝隙,刚好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老屋门窗黑得纯粹,相比之下,那些缝隙不怎么起眼,更像是溢满污水的河沟。
彭老狗带着殷刃贴边行走,很快找到两间相邻的大宅。它们一个看起来像古代民居,一个瞧上去是个老式酒楼,之间的缝隙略宽,填满浑浊的夜雾。
与其余的建筑缝隙不同,这道缝隙两侧贴了红艳艳的春联,似乎要将两个大型建筑缝合起来。春联上的字像是嚼碎的骨头,看不出写了什么内容,只有红纸鲜艳欲滴,如同刚浸过血的白绫。
一个镇墓兽的石雕被横放在缝隙入口处,化作一条石门槛。
彭老狗一头扎进巷子。
入巷如入水,鬼市里的人声一下子闷下去。身前身后只剩灰蒙蒙的雾,以及彭老狗摇摆的身影。明明该是笔直的路,走着却越来越弯。青石路面渐渐变为烂泥,踩起来咕叽咕叽响。
两人拐来拐去,越过不知多少个岔路口。
“到喽——”这道声音非常尖细,应当是彭老狗身上的人面疮。
殷刃抬起头,正看见面前两个白底黑字的巨大“当”字。
当铺有个两层楼,雕栏画栋,格外气派。它建在一条大道的尽头,两侧全是三四米高的大白墙。墙上挂满各式各样、参差不齐的红灯笼,万事万物全刷了层红光。
再往上看,最顶上不再是晴朗星空,而是一片浓稠的黑暗,
不知何时,他们再次被人潮裹挟。不过这一回,他们身边的人全都没有遮脸。
这边的老人拎着鸟笼,笼中小鸟蹦蹦跳跳,口中不时传来尖锐难听的嘶哑惨叫。那边的年轻人背着潮包,拉链缝隙里闪出密密麻麻的瞳孔反光。
淳朴的农妇挎着竹篮,遮布下露出两三只干瘪人手,枯瘦的手指不时抽动两下。穿着红布衫的小孩儿跑来跑去,咯咯直笑。仔细一看,那孩子五官居然全部长在颅顶,笑声顺着天灵盖往上飘。
殷刃粗略一估——此处的人与鬼市客人实力完全不同,足足强了一个档次。
他下意识屏住气息,姿态谨慎了些。
“哎哟,觉出不对了?”彭老狗哈哈笑道,“鬼市嘛,赶集似的地方,大家伙随便买点日用品。真有几分本事的,还用走那种麻烦渠道?”
老头儿伸长脖子,摆出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鬼当铺’是淘好货的地方,你现在瞧见的,也不过是夜行人里的‘中层’。像是阎王、泥肉张、吴老仙儿那种等级,无论想要什么,只要他们开口,自会有人找来奉上。”
“那个是谁?”殷刃指指门口的“人”。
那分明是一只梳长发、穿古装的僵尸。它青紫的皮肉紧紧扒着骨头,脑袋上扣着顶瓜皮帽,鼻梁上架了副金丝圆框镜,嘴里还嘬着支……电子烟。
它不停吞云吐雾,眼窝中两只琉璃眼滴溜溜乱转。
“那就是‘鬼当铺’的主人,大家都叫它老僵。”
彭老狗神秘兮兮地介绍。
“僵尸可是世间少有的‘有实体邪物’,这年头都濒临灭绝了。老僵这人自闭,在鬼市一住住了三百多年,才留了个囫囵身子。”
同为“有实体邪物”,殷刃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小孟婆一定会来?”
“次次都有她,她喜欢在这淘材料。要没有,我把姓儿倒过来写……走,咱进去。”
“不用倒过来写,她不在的话你退我一半钱。”殷刃建议。
彭老狗权当没听见。
当铺也就壳子像当铺,内里更像个说相声的戏楼。底下一排排方桌,上面摆了好些瓜子果品。台上挂着金红相间的布景,两侧悬着双黑木对联,这回上面的刻字是正经字——
上联:爱恨情仇无新事
下联:悲欢离合有故人
横批则歪歪斜斜刻着:不要吵闹
最前排早就坐满了人,彭老狗拉着殷刃疯狂挤人堆,终于寻了个能站的角落。这里离台子较远,好在没有太多遮挡,能勉强看清台上状况。
等台下没空当了,老僵摇着白绫荡去台上。它悠哉地收起电子烟,拍拍身上松松垮垮的绸布衣服,衣领别上一个麦克风。
“拍卖准备开始。”与干枯的外表不同,它的声音极富磁性,“老规矩,今儿就拍十八件。各个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各位客官瞧好儿。”
先摆上的是个老式收音机,天线上裹满血迹,机子里不时发出沙哑的嗤嗤声。老僵随便将按钮一旋,只听那嗤嗤声变成了人声。
【……老规矩,今儿就拍二十二件……】
“自然形成的灵器,黑牛牌收音机一台。只需要放到固定地点,就能接收到来自过去的声音。各位,这东西适合念旧啊。”
老僵摇头晃脑,细瘦的颈骨发出不妙的吱嘎声。
“可惜它只能往前溯一年,有那么点限制,不然这东西能压轴。”
台下一阵嗡嗡声响,有不少老人露出神往的神色。
无旧可念的鬼王大人对收音机不感兴趣。殷刃仔细感受人群,努力寻找那位“小孟婆”的气息。
收音机很快以9万7千的价格成交。
“下件是好东西,二百年历史的杀猪刀,气息凶得很。比不上凶兵,但能压邪煞。各位驭鬼师可以多瞧瞧……”
……
在一把“狼骨柄雕刀”卖出后,殷刃终于找到了小孟婆。老太太坐在前排,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可能是今天拍的灵器太多,她还没找到心仪的材料。
殷刃瞬间抛弃彭老狗,开始朝小孟婆的方向挤。
就在他挤到台子附近的时候,下一个拍卖品上了台。
“成因不明的樱桃木椅子。有人的触感和体温,偶尔会呕吐和抽搐。拍卖者希望匿名,全权交由我方寄卖,还捎了句话。”
老僵煞有介事地掏出手机,一字一顿地念。
“‘捉迷藏真的开始了’……嗯,就这么一句。下面我来展示一下这把椅子的做工细节……”
殷刃抬起头,正看见那把椅子。
乍一看,那是把暖黄色的全木扶手椅。可是细细看去,“全木”大概得打个问号——
温润的木质表面上,赫然有着精细的肌肤纹理,凹陷处探出一根根细细的汗毛。椅子腿、镂空椅背等连接处,还带微妙的凸出与肉褶似的缝隙。
那把椅子在微微发抖,发出类似于“轻咳”的呜咽。浑浊的液体顺着凳子腿淌下,在台子上积出腥臭的一滩。每次老僵的手划过,它都要明显地战栗几秒。
殷刃停住脚步。
太奇怪了。
就他的感受来说,那把椅子的位置仿佛蜷缩着半个人。那东西就像母亲胎内的婴儿,还远远称不上完整的生命。
但它的的确确“活着”,还带有几分生气,这不该是灵匠能够做出来的东西。
殷刃转换目标,挤近了一点儿。他闭上眼睛,堵死耳朵,专心地嗅闻那把椅子。污秽的腥臭、汗的酸味、木料的清香混作一处,而在这股气味的最底下,他又嗅到了一点点凶煞的气味。
与冯琦案中的污染源出自同一只凶煞,连气味浓度都差不多。
……又是污染源间接污染。
“5万!”殷刃回过神,他耳边已经有人开始叫价。
殷刃赶忙举起槐木牌:“6万!”
“6万5——”不远处,小孟婆多看了他两眼。
“7万5!”殷刃咬牙。
凶煞相关的物品可不会随便出现,他直觉这东西与吕光祖案有关。哪怕没关系,它也足以扯出另一桩案子。
这椅子除了收藏,本质没有太大的用处。小孟婆估计打算买去研究药用价值,殷刃希望她能知难而退。
“8万。”老太太冷哼一声。
“8万2……”工资快花完了,剩余的能通过正规贷款应个急。但就他的情况,估计贷也贷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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