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舒适。
他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枕臂而卧,仰望夜空星穹,总觉得自打离开了昆仑,这天看上去都更高了。
他闭上眼睛,佯作睡觉,半夜时大概听见一点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又嗅到那股妖魔的腥臭味。
是那只白狼又来了。
先前还在清泉村时,他就为这只行踪诡异的狼妖而心怀不安,是以才特意提出布下八卦迷踪阵。
布阵期间,他还几次夜入山林寻找这只狼妖,可惜遍寻无果。
离开清泉村的头一天,他特地留意了一番,然后才确定,白狼是在跟踪他,而不是对那个村子感兴趣。
每天到了晚上,狼妖就会在他附近徘徊。
一日一日,飘散过来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而今天,白狼身上的血腥味更加不同,还带上了一丝腐味。
这让澹台莲州闭着眼睛,继续装睡,实则悄悄握紧了剑,待看白狼是走近还是远离。
白狼没有跟前几次一样只是在他的身边转一转就离开,而是越走越近,伴随着的,还有一阵诡异的呼吸声。
大概到离自己一箭开外的地方,澹台莲州没办法再继续装没发现了,毕竟这个距离对于一只那么强大魁梧的狼来说,只需奋力一跃罢了。
他坐起身来,睁开眼。
刚动一下,白狼就停住了脚步。
夜色暗淡,起先澹台莲州只瞧见一个庞大的轮廓。
当月亮从云朵后面露出脸来,他才终于看清了,白狼遍体鳞伤,血都要把它身上一半的毛发给染红了,尤其是喉咙和腹部,有几乎洞穿、深可见骨的致命伤。
它的眼神有些涣散混沌,不再像上次见到时那么有神采,但依然是如人一样智慧的。
它伤得太重了,重得快死掉了,连每一次呼吸都要用尽全力,却还是从破碎的喉咙处发出“嗬嗬”的怪声,无法阻止生命力从它的身上被一丝一缕地抽走。
在见到澹台莲州后,它像是安心下来,伏身下去,垂落狼首,趴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澹台莲州。
看着我干吗?
澹台莲州莫名地对这只白狼有种亲切感,并不觉得它像其他妖魔一样可怕,只觉得它很有灵性。
也兴许是因为这只狼长得格外漂亮俊朗吧。
过了一会儿,好像听不见呼吸声了。
死了?
澹台莲州想。
观望了一刻钟,澹台莲州小心翼翼地上前,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就在将将要碰到白狼的时候,原本已经一动不动的白狼突然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澹台莲州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开。
白狼又咳出一摊血,想要支起身子,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往一边歪去,重重地侧摔在地上,这下雪上加霜,怕是再喘不了几口气了。
澹台莲州再次走过去,抽出了匕首。
白狼却没有半点抵抗,看了一眼他的刀子,然后闭上了眼睛,像是等待着澹台莲州把刀子捅进它的心窝。
剧烈的疼痛从它的伤口处传来,疼得它抽搐了一下。
澹台莲州抚摸着它的后颈:“别乱动,你的伤口腐烂了,我得给你把腐肉给剜了才行。”
挤掉脓血,剜除腐肉。
澹台莲州想了想,又取出针线。
他也没正经学过医术,胡来一气,先用水把掉出来的肠子洗洗,然后塞回去,缝上,最后再给白狼的嘴里喂了一把他路上摘的草药。
澹台莲州叹气似的嘀咕了什么,它动了动耳朵,听不清。
白狼一声不吭,要不是还有点呼吸,澹台莲州都要怀疑它死掉了。
第二天。
白狼醒过来,它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打坐的澹台莲州,强支起身子,打算离开。
刚跨出两步,它的脖子上被什么勒得紧了一紧,还不小心蹭到了伤口,疼得它发出了“嗷”的痛叫。
原来它是被系上了绳子。
白狼挣扎起来。
澹台莲州已经发现,收住绳子,缓步而来,道:“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好是坏。脑子一热救了你,又怕把你放了,将来你去害人。既救了你,我就得负责。
“不如你先跟着我一阵子。”
白狼看着他,仿佛听懂他说的话,偃旗息鼓,不再乱动。
澹台莲州对它悉心照料,每日给它换药、喂水,可怖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过了三四天,白狼就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不光伤好了,澹台莲州还取来泉水给白狼清洗,将它身上的血污泥垢洗干净。
这大白狼还害臊,夹住尾巴不给他看性别。
可惜实在是伤重,没太大力气,还是被他给看了,澹台莲州哈哈笑道:“害臊什么?大家都是男的。原来你是只小公狼。”
白狼洗完以后看上去更是雪白英俊,它元气未复,性格高冷,对澹台莲州并不怎么理睬。
澹台莲州却来了兴趣,单方面跟它说话:“你叫什么?
“哦,我明白了。你还是未能修得成形的妖怪,没有名字。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如何?
“叫‘小白’好不好?我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就叫小白,是我三四岁的时候我母后送我的狮子狗,跟你一样有雪白的毛,特别可爱。唉,也不知道等我回家,它还活没活着,要是还活着,就得委屈你改叫大白……”
在旁人面前他总有点放不开,跟这白狼相处了这些时日,却复萌了他的话痨毛病。
又过了两日,白狼的伤好了,重新行走自如。
澹台莲州带它一起继续赶路。
白狼伤口附近的毛被他削了不少,现在一身原本整齐、雪白、柔顺的长毛变得坑坑洼洼,丑不啦唧的。
澹台莲州感慨说:“真丑啊……还那么大只……怎么带进城呢?这一看就会被拦下来啊。要是能变小一半就好了。”
白狼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抖了抖身上的毛,转瞬间,竟然真的缩小了大半,原本挂在它脖子上的草绳圈滑掉出来。
澹台莲州目瞪口呆。
正无语,变成普通家犬体形的白狼走上前来,自己把脖子套进了草编的项圈里。
澹台莲州转呆为笑,伸手想揉揉它的狼头,白狼却别过脸,孤傲地躲开了。
澹台莲州不以为忤,亮声笑起来:“走吧。”
半日后。
终于从野路走到官道,人流逐渐稠密。
澹台莲州身披蓑衣,肩背药箧,牵着一只小白狼,来到城门口,排队进城。
第8章
城门兵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简要地说:“路引。”
然后听见一个口齿清晰、语调优雅的男声,且还是国都那边的口音,同他们乡下偏僻地方不大一样,好声好气地问:“不好意思,我的路引弄丢了,请问可以在哪里补吗?”
虽然声音很好听,如金石玉琅敲击,但妨碍他工作,还是让他不悦地抬起头来看这麻烦人是谁,张口就骂:“补你个……”
话没说完,城门兵在看见澹台莲州的脸时愣住了。
竹笠重心不稳,前檐下滑,澹台莲州曲指抬了一抬,露出一张被热得微微泛红的脸庞,皮肤玉泽红润,莹莹生光,连汗珠子在他的鼻尖、脸颊上都不显得邋遢,反而像细小的琉璃珠子似的晶亮剔透。
不,其实他压根没有见过琉璃珠子,只是听人说过是一种透光明净的宝石。
可此时他已情不自禁地想:假如他能见到琉璃珠子,那么大概就会像是眼前这个美人的汗珠一样。
城门兵呆若木鸡,不耐烦的话到了嘴边一转,瞬间换了腔调,不自觉地温声细语起来:“这、这得问我的头儿,我带您过去吧。”
澹台莲州问:“不耽误你吗?”
城门兵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扔进沸水里,浑身滚烫,声音先于发怔的脑子一步说:“不耽误不耽误,我来领路。”
这个泠然幽致、贵气不凡的美男子闻言,竟然还向他抬手道谢:“麻烦这位大哥了。”
“不麻烦,应该的,应该的。”他受宠若惊地说。
他曾经还为其他贵族引过路,但被人正眼看见,甚至道谢却是第一回。也不知道这样的人才究竟是谁家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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