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肩膀、手肘长出几张脸来,岑云谏认出来了,是被他杀了的长老们,他们的面容狰狞,又哭又笑,叽叽喳喳地在辱骂他:
“岑云谏,你欺师灭祖,不得好死!”
“妖孽啊妖孽,竟然还真以为自己是仙道之主,你不过是我们选的容器而已。”
“你以为你真的天资卓绝吗?好笑,你的修为每高一分就离入魔更近一分,魔皇之力原本就封印在你的身体里。”
“应该去死的是你,应该是你。”
“你害惨了昆仑,你是万劫不复的罪人。”
另一边却长出了那些被他杀掉的妖魔的脑袋,它们争先恐后似的要从岑云谏的身体里挣脱出来,触须般隆起的手想要去缠住岑云谏,此起彼伏地发出刺耳尖锐的哭喊声:
“魔皇,魔皇,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们?”
“你是我们的魔皇啊!”
“魔皇大人,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
“你是魔皇,你生来就是魔皇,已经回不去了。”
“你就安心作我们的魔皇吧,从此肆意妄为,逍遥快乐。”
“仙君,仙君,仙君。”
“魔皇,魔皇,魔皇。”
两边争吵着,让水面上岑云谏的模样变得愈发丑陋可怖,他越是想要保持冷静,就越是变得面目扭曲。
小女孩嘲笑他说:“真丑啊,你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安心地待在这里,说不定还能留有最后一丝体面,不再让更多的生灵死去了。”
岑云谏已经难以说出成句的话了,他的思维也被裹挟卷进了风暴之中,他能感觉到本来即将死去的他正在以可怕的速度变得强大起来,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强大、更可怕。
他在吞噬着生命,不知是魔的生命,还是仙的生命,还是人的生命,又或者,对他来说,这三者并没有什么区别,生命就是生命。
恍然之间,岑云谏悲哀痛苦地意识到,无论他是仙君抑或魔皇,都不过是天道手中的玩具而已。
他这八百多年的人生一直要强,不求顺心如意,只求完美无缺。
完美无缺……或许他自以为的完美无缺,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从澹台莲州死的时候就不存在了。
水镜中,他的脸像是一枚面具,一点一点地裂开,流出鲜血来,无法阻止地开始破碎了。
他维持了那么多年的道貌岸然的仙君外表要彻底不复存在了。
“啊!啊!!!”
被压抑了八百多年的所有痛苦一口气地爆发出来,让这曾为仙君的怪物歇斯底里地嘶吼叫喊着。
……
他们不再称岑云谏为“仙君”。
如今人人都知道,上一任钧天仙君入了魔,徘徊在黄金台,死不去,也叫不醒。
从此,仙界仙君的位置也明确地空了出来,这一悬就又是十年。
昆仑在黄金台设置了封印,起码不让他逃出来为祸人间,再伺机寻找是否能有办法清理门户。
十年对于昆仑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
江岚在众弟子的一致推举之下作了新一任的昆仑掌门,尽管她的修为并不算是门派里最高的,但是却是最能服众的。
最重要的是,她为昆仑立下了大功,甚至还伤到过入魔的岑云谏。
上回,江岚虽伤了岑云谏,但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回到昆仑休养了好几年也不怎么见好。
她选好了下一任的仙君,不像以前一样总是从年轻弟子里选天资最好的人,而是选了一位一起支撑昆仑的师弟。
毕竟,现今昆仑的掌门早就不是什么香饽饽了,比起支起这么大的一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还不如离开师门,悠闲自在,除了他们几个老东西对昆仑仍怀有深厚情谊,谁还会无怨无悔地投入到其中?
鼎盛时,昆仑占了天下九成九的灵脉,如今只剩下不足十分之一,招募来的弟子也大不如前,哪还能找到如岑云谏一样千年万年难得一见的弟子。
现在的昆仑早已是日薄西山,不复往日。
就这情形,怎么指望小弟子们能杀了岑云谏?
还不如就把他一直封印着算了。
江岚想:除非突然天降一个惊世奇才,还得修炼上起码三五百年,才能看能不能与岑云谏一敌。
她已经等不到了。
在岑云谏的昆仑洞府天南小筑中,有一处禁制重重的秘地。
众所周知,岑云谏并没有给自己敛财集宝,他的洞府很寒酸,都是些凡间之物,用处仅仅是作为护身符,不至于被他杀死。
所以,这处秘地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江岚用了十年才终于解开了禁制。
她与弟子们一进去便被珍宝的华光给晃了晃眼。
这是一个约三楹的洞府,东西南北各个方向都挂了灯,灯芯是东海至宝的夜明珠,可亮照千年不灭。
夜明珠幽幽的光落在室内,让他们看清了,这里被布置成凡人国君寝宫的样子,西角有一张幔帐垂掩的床。
当他们走近了才发现这张床竟然是用整块上等灵石雕琢而成的,要是在这样的床上修炼应当能让修为夜夜长进。
且不说这么大块完整美丽的灵石难以一得,就算得了,只是拿来做床未免也太可惜太奢侈了。
床帐后若隐若现能看到人影。
小徒弟战战兢兢地问:“师父,里面好像有个人……不,是尸体吧?”
他问:“是不是那个澹台莲州?”
不光是江岚,全昆仑都知道岑云谏是因为澹台莲州这个人而入魔的。
澹台莲州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江岚走到床前,深吸一口气,说:“应当是吧。”
话音落下,她揭开了床帐。
小徒弟嗅到了一阵阵花香,心惊胆战,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不敢去看。
他听见师父江岚心情极为复杂地说:“岑云谏这人,不藏奇珍异宝,却藏着这个凡人,竟然在八百年来,瞒住了所有人。”
小徒弟小心翼翼地张开眼睛,顿时被自己的所见给惊住了。
华绸锦缎之中躺着个极美的男子,他看上去只是睡着了而不是死去了,安详地躺着,皮肤泛着白玉般无机质的光泽,美则美矣,没有生气。
这是一具尸体。
小徒弟惊艳地低低呼出声:“他好美啊,真的只是个凡人吗?”
江岚:“是啊。他只是个凡人。”
在澹台莲州的心口长着一朵浅绿色的莲花。
小徒弟认出来了:“我知道,这是佛宗的至宝,一莲托生。岑云谏将自己的灵气送给了这具尸体吗?不对啊,师父您不是说澹台莲州死无全尸吗?”
江岚微微点头:“是啊,这大概只是岑云谏再造的一具身体。”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澹台莲州的脸颊,与活人的无异,柔软温暖。
小徒弟发现师父说到一半便停住了,抬起头,看见江岚双目盈泪,已是泫然欲泣。
上次她见澹台莲州的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转头几百年她满头白发,垂垂老矣。
……
岑云谏知道自己在发疯。
一天之内,他会有大约一刻的时间是平静的,这时他会去找小女孩:“仙君,要是能杀,便杀了我吧?”
“可别这么叫我。”小女孩说,“我说了,我也是魔皇。再说了。要是能杀,我早死了,我还在等你来才能死呢。”
岑云谏:“……什么意思?”
小女孩所在的湖泊已经越来越小。
小女孩站了起来,叹了口气,说:“意思就是,世上只能有一个仙君,也只能有一个魔皇,你入魔越深,我离死期就越近一步。”
她眼神平静,对身边的傀儡男子说:“师父,夜柏终于要死掉了,这下你开心了吗?”
乾渊真人并不回答她。
她牵着男子,踏出了小船,抱着对方,一起纵身跳入了脚下的深渊之中。
消失不见。
这时,一滴水落在了岑云谏的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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