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先前他就想问。
从澹台莲州下山的一年间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原先理应是澹台莲州主动告诉他才是,以前就是这样,澹台莲州总是笑着,巨细靡遗地把一日发生的丁点小事都告诉他,这回却连大事都懒得跟他讲,竟然还得他自己来问。
算了,问就问吧。
一说起澹台莲州,这个小女孩就双眼发亮,充满崇拜,滔滔不绝地跟他讲述了起来。
岑云谏静心倾听着,从澹台莲州从天而降救了彼时还是奴隶的她跟小象,到他们遇见了带着小飞回碎月城的侠客任乖蹇,再到一起救出碎月城的将士们,然后回到王都,澹台莲州认她作了干妹妹,还给她找了老师,教她读书认字。
干妹妹?
岑云谏听到这儿,下意识地在袖子里掏寻了一下,翻出了一块丝绢,想赠予她。
小兰药摆手不肯收:“为什么要赠我礼物?”
岑云谏方才记起来……是了,他与澹台莲州已经“和离”了。
他既已不是澹台莲州的丈夫,自然用不着再站在这个立场上做事。一时收回来也不是,继续送也不是。
恰巧澹台莲州回来拿东西,卷帘而入,见此场景,立即明白大概在发生什么,笑了一笑,对小兰药说:“他既送你,收了就是。他就爱到处送人东西。”
岑云谏被噎了下。
是在说他以前每年都要给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门孩子们送生辰礼物吧?其实他是为了送澹台莲州,才把所有人都送一遍的。
去年因为他在天山论道,所以没有送。
今年还不知将会是什么情况。
澹台莲州拿了东西就走。
岑云谏皱了皱眉,问:“你的事还没办完?”
澹台莲州:“那么多人受伤,亟待医治,还有亡者的后事要处理,哪件都比跟你说话要重要。”
岑云谏望着澹台莲州离开后晃荡不歇的薄帷帘影,定不下来,亦起身寻去了澹台莲州所在的地方。
污气、血气熏天。
伤员们躺在草席上,草席上沾上他们的血,亦凝成擦不干净的紫色、黑色,四处都是在痛苦的呻吟,夹杂着费劲喘气的嗬嗬声,有人在喊疼,有人在哭泣,也有人在讨水喝。
这是岑云谏未曾见过的场景。
他还没有经历过大的战役,跟着昆仑的弟子一起历练的经历却有不少,人数不多,是以从没见过哀鸿遍野。
他想:或许以后也不会。
仙人与妖魔战斗后不会像这样,要么死状极其难看,要么活着回去,就有办法能肉白骨,不至于为这点小伤担忧。
澹台莲州捋起袖子,正忙碌在其中,发挥他在昆仑学的医术。
见他进了帐子,只抬眸瞥了他一眼,然后做作地轻轻嗟叹了一声:“若是疗伤的草药就好了。”
岑云谏:“……”
他拿出了仙草递过去。
澹台莲州一边接着,一边看不出愧色地说:“这怎么好意思?你要是受伤了,或许也能用得上。”
岑云谏:“我多半用不上,只是习惯了有备无患,你尽管用就是了。”
一直忙到天黑。
澹台莲州才回去休息,进车以后发现岑云谏在,讶异地问:“入夜了,你还待在这儿吗?不如乘你的紫云车去天上睡?”
岑云谏道:“我得在这里守着你们。”
他等着澹台莲州继续跟他说早上要说的事,但是澹台莲州忙得晕头转向,早就给忘了,倒头就睡说:“那请你自便,我太累了,先睡了。你爱在哪儿就在哪儿休息。”
说到后面,甚至打着哈欠,躺下以后声音越来越轻,就这样直接闭眼睡了过去,呼呼大睡。
岑云谏端坐在一旁,看着这样不修边幅、就地一躺的澹台莲州,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而且还打呼!是太累了吗?
澹台莲州没睡着,有个人坐在自己枕榻边上,哪能睡得着?
他故意装成打呼,想要把岑云谏给吵走。
过了一会儿,没想到岑云谏不但没走,反而轻手轻脚地挪近到他身边,手指着他的额头。
澹台莲州感觉到清凉的水珠落在自己的额头上,这些水珠凝而不散,滑过他的脸颊和发梢,又钻进了衣襟里。
在这一瞬间,澹台莲州很是不自在起来,强忍着没有乱动。
水珠沾走了他身上的脏污,却没有弄湿衣服。
岑云谏小小地施展了一个法术为他清洁身体。
澹台莲州觉得身上瞬间舒服了许多。
接着,岑云谏又挪了回去,在角落里盘腿打坐,静然无声。
澹台莲州实在累了,没空管他,不多时,真的沉沉睡着了去。
翌日天刚亮,澹台莲州就醒过来。
这次岑云谏叫住了他,问:“你昨天就说有事要与我商量,结果回来就睡,今天也不跟我说吗?”
他发现了。
光等着不问只是浪费时间的行为,还是自己主动问吧。
澹台莲州也记起来了。
因为昨天得了岑云谏给的草药,所以他今天算很和颜悦色。
他浅笑,却没放下帘子,阳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道:“我是在想,是否能让我加入讨论昆仑弟子在人间的布防,到时带我一起去认识一下嶙山置的置守如何?”
岑云谏认真沉思了片刻:“可以。”
澹台莲州歉意地微微躬身:“一两句话也说不完,我先去医治伤员。抱歉。”
岑云谏刚要说话,就被他堵了回去:“不是故意冷落你。我对你没有意见。我们凡人与你们修士不同,我们在用无法再生的身躯跟妖魔战斗,只要受了一处伤,就很可能会死掉,凡人就是这般脆弱,需要仔细耐心地医治,抓住每一分生机,才有可能渐渐好转,存活下来。
“他们都是来救我的,我有责任。
“等过几日他们的伤势好转,身体好起来,我就空闲了。”
岑云谏欲言又止:“……昨天的草药够不够用?不够我再给你一些。”
澹台莲州对他的态度立时好了起来,满眼期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嘴上还是说:“嗯?这怎么好意思呢?”
第50章
岑云谏一向知道澹台莲州性子活泼,就是独个儿住在后山当杂役的时候,没人与他说话,他都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却从没认真见过澹台莲州在人间时的模样,前几次来都不过匆匆一瞥。
这回他真的见着了。
澹台莲州走到哪儿,哪儿就有笑,他的笑声也在其中。
岑云谏听过澹台莲州的笑声。
却从未听过澹台莲州的笑声在一片笑声之中。听上去是那样地和谐融洽,一丁点也不突兀。
那些人尊敬地爱戴地称呼他为“莲州公子”。
有人感激地说:“莲州公子,您给我们吃的什么药?效果可真好,一夜之间,我的伤就好了许多。”
澹台莲州便笑着指一下他,道:“得谢谢那位仙人,他赠的药。”
岑云谏收了一箩筐的带着敬畏的感谢。
如今他俩关系反而比先前要好了,若要打比方的话,就像他们还没成亲前的状况。
澹台莲州待他像普通朋友,又不尽相同。
成过亲,分了手,怎么可能毫无罅隙地做回朋友?
再没有人比他跟澹台莲州更熟悉,也再没有人比澹台莲州跟他更生疏。
有次车队的人唱歌,澹台莲州给他们奏乐。
岑云谏不由得想起他俩琴瑟和鸣的日子,摸了半天芥子戒,犹豫着要不要把他的琴拿出来,没想到澹台莲州却不吹了。
他问:“怎么不吹了?”
澹台莲州理所当然地说:“我一个人吹累了当然就歇了啊。”
再过两日就能进入昭国边境。
澹台莲州打算在明天与荒城的各国人士就地告别,顺便也送走仙君岑云谏。
……
夜了。
澹台莲州举目眺望,正好瞧见星河瀑落的方向直指自己的马车,一旁傍着竹林,竹影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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