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一直是这样想的,今天我与你们哪里会坐在这里。”
太子的口才好黎东先生一向是知道的,只怕大家听了都会被说服。
他连忙打断太子的话,拉了一下没有出声的杨老将军:“老杨,你赶紧说句话劝劝太子殿下啊!”
杨老将军一直在低头深思,闻言慢慢抬起头来,他的腰背微微佝偻着,已经老态毕现了,唯有一双眼睛仍然是明亮的,他反问:“劝?劝什么?我为何要劝?”
黎东先生道:“太子要去送死呀!”
杨老将军笑了一声,反问道:“我还记得当年我在碎月城,守了三十年,没人来救我们,送出去的人都一去不回。有时我想,他们究竟是死在了路上,还是逃了出去,却没人愿意来救我们呢?
“要是当年太子也被人劝下来了,不来救我的话,哪有我的今日。
“世上总有一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
“太子不光是我的王,还是千古难得一见的英雄。
“他若觉得一定要去,那就是一定要去。”
黎东先生呆住了,没想到杨老将军突然反水。
一旁还有个没发言的赵蛟,也浑不吝地开口道:“杨老将军你是想跟太子去吧?你老胳膊老腿的,还是别跟去了,让我去吧,我年轻,我一骑当千,最擅突围,就算只带我一个,我也能把太子安安全全给送回来。
“再者说了,太子比我都要厉害。”
“我不明白你们在担心什么。”他挠挠头,“这要让太子一个人把庆军全部杀了是难,可是逃出来还不简单吗?我觉得吧,要是庆王敢动手的话,太子先把庆王抓了不行吗?”
“不如这样……”杨老将军想了想,道,“不让带军队,我们可以不带,不去周国就是。我这边就提一支铁骑,日夜兼程奔往庆国。只要他让我们太子安全回来,我就不打庆国王都,他敢打,我就占领庆国王都。”
澹台莲州忽地叹气道:“庆国百姓何尝不无辜……我们原就不该打来打去的,而应当一致攻打妖魔才是啊。”
黎东先生都恼了:“太子,您非要孤身闯虎穴也就罢了。我们给您想主意,您怎么还能这样给我们拆台,为王者,怎能如此优柔寡断?!”
澹台莲州哈哈笑了起来。
黎东先生摸不着头脑,别人更摸不着。
澹台莲州笑了一会儿,慢慢停下来,眸中依然带着并未消散的笑意,不知为何,他看上去似乎变得比这些年要快乐多了:“若是你们要跟着我去,我反而会束手束脚,心惊害怕。
“先生,唯独你知道我的秘密,我的死劫,就算是我不去找它,它也会来找我的。”
黎东先生神情凝重起来。
大家纷纷看向他。
杨老将军直接问:“什么死劫?姓裴的老东西,你跟太子之间瞒着什么事情不让我知道?”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这么多年了。
澹台莲州道:“其实你说得不错,我是很优柔寡断。世上的王有那么多,要怎样作一个王,你们都比我更知晓。
“我一点也不像是个能成王的材料。
“我心软、忧愁,我还打从心眼里讨厌战争,讨厌被规则管束,也讨厌用规则去管束别人,更讨厌杀人,也讨厌有人为我去杀人,更讨厌有人因为要为我杀人而死去。”
大家都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澹台莲州慢慢地说:“这些年不说这些,是因为我不能自我贬低,乱了军心。有时候跨出了第一步,就不能再回头了。
“听闻人死以后要为自己犯下的杀孽付出代价,我只希望那些因为我而杀人的人的杀孽可以算在我的头上。”
他极是温柔地笑了笑:“比起昭太子,我还是更喜欢公子莲州的称谓。
“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有想要作一国太子,我想要作的是一个游侠而已。
“权力、金钱、王位,对我来说真的不算多么珍贵。
“游历四方,行侠仗义,遇见有人有危险便救一个,遇见一个救一个,遇见两个救两个。
“偏偏我不光是优柔寡断,我还贪得无厌,救了几个按说也称得上是游侠了,偏偏我太贪心,还想要救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昭国还是他国人,一个又一个,转眼就到了现在。
“现在,我又想要救几十年后、几百年后的人。”
黎东先生站起身来,走到了屋子的中央,向上座的澹台莲州深深行礼:“老夫能侍奉太子实为三生有幸。”
澹台莲州走过去,把他给扶了起来,君臣相握着手:“是我应当感谢您,当年我还在微末之时,是您倾尽家资相助于我。”
黎东先生老泪纵横,哽咽道:“您要去就去吧,臣相信,太子您一定会回来的。”
澹台莲州慨然一笑:“我会回来的。我当然会回来的。”
黎东先生道:“好,老朽等着您回来。”
连最固执的黎东先生都服软了,旁人又能说什么了,心下既为澹台莲州感到担心,又觉得庆幸,庆幸十年过去,澹台莲州仍然是那个澹台莲州。
仍然是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再转身对杨老将军说:“也不必劳师动众,本来军费就吃紧,冬天也快到了……”
他举目看向窗外,看向淡墨色的,氤氲潮湿的天,说:“接下去大抵会越来越乱,更应当把将士用在刀尖上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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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好了国事杂事,大致没有遗漏了,澹台莲州便阔步走出门,去找岑云谏。
不用找,岑云谏就在外头,立刻现身而出:“都谈完了,可以走了吧?”
“你好歹打声招呼再冒出来啊。”澹台莲州手按在剑柄上,道,“这儿是叮嘱完了,但还有事情没办完。”
岑云谏皱眉:“你还有什么事?”
澹台莲州对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耽搁不了太久。对了,你的车那么宽敞,我能带两三个人一起去吗?”
岑云谏:“……”
澹台莲州嬉皮笑脸地与他说:“看来我们老交情的分上嘛,多谢,多谢。”
澹台莲州径直去找了俪姬。
既然要去周国见庆王,不如把几位庆国的公主顺路送回去。自从他杀了庆国太子,活泼明朗的俪姬眼见着一日比一日变得形容憔悴了。
他在下街的一处学堂见到许久未见的俪姬,她如今早上在此地给孩子们上课,下午回太子行宫去。
俪姬与初时大有不同,她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衣,乌檀漆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簪子、一绺布条来盘固,脸看上去更瘦了,下颌尖尖,粉黛不施,纤瘦白净。
孩子们正围着她,欢欢喜喜地唤她作“公主老师”。
俪姬望见他,怔了一下,没有上前。
这些个七八岁的孩子们发现了来人,马上被吸引过来,一个个仰着小脑袋地问:“哥哥,你是谁啊?”
“哥哥,你来找谁?”
“你真好看。”
“抱,抱抱,抱我。”
澹台莲州不拘小节,还真把一个拉着他的裤腿的流口水的小孩给抱了起来,其他孩子一见,纷纷更要闹着跟他玩了。
俪姬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板起脸来,训斥道:“这位可不是随便什么人,你们怎么能这么失礼?他可是太子!快下来!不可以!”
可惜这里的孩子年纪都小,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年纪稍大点的孩子懵懵懂懂地理解“太子很尊贵”这件事,年纪小的根本听不懂,歪缠住漂亮哥哥不想放手。
好不容易才把孩子们给哄好。
俪姬领他去了清静地方,端正地行礼,问道:“太子殿下,您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澹台莲州问:“阿婉和阿霜呢?我有事要与你们三个说。”
俪姬客气疏离地说:“我这就找人去唤她们两个。有什么事您召唤我们就好,怎么能劳烦您亲自过来?请您在茶室等待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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