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毫无预兆地变回沈醉自己的地下花园,他看着娇艳诡谲的紫色绣球花,颇觉意犹未尽。
嘴角收敛,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一直面带笑意。
原以为身患眼疾耳疾的阿捡喜欢沈惊鸿,是因为阿捡只有沈惊鸿,但他现在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了。这样的男人,单单是旁观都要化在那人的眼睛里。
沈醉再度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心口软到极致,反而莫名生出几分狠戾,想把沈惊鸿关起来,不准这男人对任何旁人好,沈惊鸿所有的好,都归他一个人。
他微微怔住,心知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这是另一个沈醉才有的偏执,可却不论如何都压不下它。
扫了眼归于平静的窥心花,不知另一个沈醉是心力不济无法附身在窥心花上,还是干脆保持沉默懒得搭理他。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沈惊鸿。
自己昏了头,摁着那人想迫对方就范,行了无礼之事,就该去道歉。
沈惊鸿端着装有窥心花的花盆,正急匆匆走向王宫宫门。
他打算出了宫门,找一处空旷的地界,施展法术“缩地不一定多少里”,眼看宫门近在眼前,于是再次加快脚步。
却不成想,一道地下通来的台阶上,走出来一个人。
即便天色黑成这样,沈惊鸿也一眼认出那人是谁。
“沈将军……”沈醉大步走过来,视线落在他手里的花盆上,笑意骤然一敛。
沈惊鸿知他认出这盆草是昊小大,抿了抿嘴唇,余光找准宫门方向,先发制人,施展“缩地不一定多少里”!
幸好宫门够宽,他飕飕穿过,没撞到门板上。
一成灵力不够他走太远,沈惊鸿找了一片荒草丛,将昊小大本相埋下去,昊小大长得和那些荒草无甚区别,他转头把丑花盆丢进附近小河,转过身走回王宫。
离王宫越近,沈惊鸿走得越慢。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是缩着头吧,凭啥都要挨刀了还得故作大义凛然伸出头,累不累啊,他又不是王八。
想到这里,沈惊鸿干脆不走了,原地坐下来看景消磨时间。
作妖的妖都又换了时令,大雪纷飞,他本是昏昏欲睡,被冻了个机灵,忽然发现雪花全都避着他落下,没有一片沾到他身上,仰起头,看见一把宽大的纸伞,为他遮住了头顶的风雪。
为他撑伞的人身上的白衣几乎要融在雪中。
对方静静看他:“你放走了昊小大?”
沈惊鸿不愿在这个时候直视沈醉,垂下眼,实话实说:“对,我放走了昊小大。”
风呼呼吹了一小会,沈醉道:“给我一个解释。”
第七十六章 另一半沈醉
沈惊鸿垂下眼,要是能解释他就不必放走昊小大了。
昊小大说的没错,替死术凶险,行差踏错,他死了一了百了,但他绝不会拿沈醉冒险。
他又把刚刚的想法拖出来捋一遍,觉得一了百了也没法瞑目,沈醉这小疯子到底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还没个着落,他不放心。
“连理由都不能告诉我么?”沈醉又问。
沈惊鸿叹了口气,站起身,伞虽说宽大,雪却被风吹成了斜的,没侵扰到他,而是扑簌簌落满沈醉肩头。
他心里乱,轻声唤道:“阿捡……”
唤出口,心里咯噔一声,又叫错了。
其实在沈惊鸿眼里,当初又瞎又聋的阿捡也好,眼前这只小凤凰也好,都是一模一样的。无非阿捡更容易情绪上头,小凤凰更拘谨克制。
沈醉果然又微蹙眉头,一副隐忍神色撑着伞转过身,没走几步,又转过来,大步折返到沈惊鸿面前:“我有意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痛。心肝脾肺全被点燃,在那种煎熬下看见了你,然后不知为何就不痛了,再然后,我听见了南海海底的翼族求救。我不是自愿来的,但我既然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就不愿死了给他腾地方。”
沈惊鸿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把自己也憋了个好歹,手腕蓦地再次被擒住,沈醉把伞塞到他手上,转头又大步离去。
桃木伞柄上还有沈醉掌心的余温,沈惊鸿快步去追那道与雪同色的背影,谁知这小子根本不想让他追上,直接扎出一双羽翼,飞了。
沈惊鸿不理解沈醉为何对阿捡有那么大的敌意,就像他也不理解,附身在窥心花的阿捡怎么会骂沈醉骂那么狠。
他假想自己也裂出另一个自己,背负着他所不愿面对的那些,胆小如鼠,一会儿怕被人煮了吃,一会儿怕被人砍头,完全无法摆脱过往创伤,睡觉也做噩梦,醒来自怨自艾,还怨天怨地……他摇了摇头,娘的,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活着也浪费粮食,一刀劈死算了。
不过沈醉不是这种情况,小凤凰儒雅,不犯癔症要杀人的阿捡也……
沈惊鸿想要琢磨出一个正正经经的褒义词,又觉得哪个词都不够贴切,脑子不听使唤,兀自回忆起床幔里的耳鬓厮磨。
冰天雪地,愣是想出一身暖意。
阿捡曾与他相依为命,与阿捡漫长的分离里,他也是靠着那份感情支撑着灵魂。
伞下,一抹青衫随鹅毛大雪飘荡,沈惊鸿回过神,抬起纸伞一看南海玄女回来了!
不光是玄女,后面还站着竺远来和不少九重天上见过的熟面孔。
看这样子不像找茬儿,沈惊鸿朝这一大堆人拱了拱手,视线落于南海玄女身上:“这是?”
“他们来帮老身摆阵法帮沈醉驱除魔障。”南海玄女道,“沈醉呢?”
沈惊鸿再次看了看其余人,才发现这伙人不是道士就是和尚。对南海玄女提到的“阵法”心存疑虑,对“魔障”二字更是不敢苟同,随即问道:“沈醉身上何来魔障?”
玄女面露犹疑,倒是她身后的竺远来抢先道:“沈醉命魂在涅槃之际分成了两半,凤凰火烧坏了其中一半命魂,这才会有那个穷凶极恶的沈醉出来,趁事情还可控,要速速将被凤凰火烧坏的一半命魂抹杀。”
抹杀?
竺远来上下嘴唇一碰,轻而易举说出这么一个词。
这人似乎觉出他情绪,辩解道:“你不用担心,他缺了一半命魂不会有大碍。”
南海玄女也道:“只是抹杀一段记忆,若是任由那一半命魂发展下去,真如三千五百年前琢雪音那样……”
琢雪音?
这名字沈惊鸿有所耳闻,三千五百年前死于连山肃手上的女魔头,连山肃彼时还未曾入魔,是一重天世尊佛座下关门弟子。
“若有那一天,”南海玄女的声音泄出一丝颤抖,“沈醉滥杀无辜、残害生灵,那时就无可挽回了。”
沈惊鸿没有立即出言反驳,玄女活的比他久,也见识过三千五百年到底出了什么事,可他却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沈醉。
“你们打算如何抹杀另一半沈醉?”
竺远来:“我与师叔师伯布下阵法,请有理智的沈醉入阵,另一个自然会被阵法除掉。”
沈惊鸿视线扫过竺远来,再次望向南海玄女:“我徒儿在你的岛上留了近千年,你治好他眼疾耳疾,教他法术,如今……你真忍心抹杀他?”
玄女略略侧过身,注视着半空中呼啸的风雪:“若此后再也没有暴戾恣睢的沈醉,付出一段记忆的代价,有何不可?”
“暴戾恣睢。”沈惊鸿重复了一遍这词语,“我的徒儿,不许旁人说他不好。”
说完,化出悬鱼刀,将一成灵力全部灌入刀刃,瞬息之间玄火蹿出三四丈高,但也只是那一瞬息,之后倏然偃旗息鼓。
不过至此,沈惊鸿的目的也达到了,他只为送信。
一抹赤红破雪而来,沈醉收拢翅膀,站在他身旁,扫视一众神族,只先问沈惊鸿:“怎么了?”
召来沈醉的目的达到,灵力刚好耗竭,悬鱼刀在沈惊鸿手中变回指头大小,钻回他腰间荷包。
竺远来等人虎视眈眈,沈惊鸿没有时间再解释一遍给沈醉听,他视线落在沈醉肩头只露出半寸长度的细针,飞快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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