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天盟树依旧高耸入云。
季允痴痴望着挂满红绸的树枝,径直走向它。
树下一个人也没有,上次来时,灯火点了整圈,如今熄得只剩一盏。寡淡的灯光下,喜庆之地但余寂寥。
季允定定站了不知多久,仍穿着狱中单薄衣衫,肩上新伤鲜血凝固,待手脚凉透,终于登上木梯,翻找起属于自己的红绸。
不久之前挂的,很快就找到了。
右边的“程放鹤”三个字,是侯爷的名讳,左边的“季允”字体明显偏小。天盟树下互许终身,甜蜜的记忆如今仿佛是个笑话——不,只有相信了一切谎言的他是笑话。
想至此他攥紧拳,冲动之下,伸手去扯那段红绸。第一下没扯断,死结是他自己打的,解开绳结还不如将整条红绸都毁了。
他欲撕毁红绸,却在手指碰到“程放鹤”三个字时开始犹豫。
这是侯爷的名讳,就这么撕掉,未免太过不敬。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从“季允”二字撕起,将自己的姓名剥离,随手扔掉。
——那条绸缎上只剩“程放鹤”,和与之相连的“百年安康”。
季允退下台阶,仰起头,目光始终钉着那缺一角的红绸,就这么站到灯火燃尽,更深露重,晨光熹微。
天亮了,远处的田间小道上,驶来第一批勤快商人的货车。驾车的貌似夏人,应是要往边境通商。
季允突然朝那货车跑去,再未回头。
第32章 ◇
无心阁只剩程放鹤自己, 他实在无聊,就去侍卫所找林执中聊天。
听说季允离开,侍卫所里最高兴的人是公孙猛。他忙里忙外给自家侯爷端茶递水, 留侯爷用饭, 还端上亲手做的红烧肉。
这盘菜卖相不错, 可现在程放鹤完全没有享受的心情, 勉强咬上一口,肥腻的肉味熏得他想吐,口感也和季允做的菜相差甚远, 他再没动筷。
“属下是粗人,不及季公子那般精细贴心,让侯爷笑话了。”公孙猛难掩失望。
程放鹤用清水漱口,摆摆手, “你也看见了,对本侯心思不纯之人没有好下场。你这样就很好, 去带侍卫操练吧。”
屋里随从都被赶走, 只剩下他和林执中二人。
林执中除去面纱,破天荒要了杯淡酒。她当年在军中也是豪饮之人, 可自打住进临川侯府,便再没喝过。
她已不适应酒的辛辣, 抿一口就咳, 却硬是灌下半杯,叹口气,“今日始知,原来世代贪蠹的临川侯府, 也出了一位胸怀天下的主人。”
林执中问过他很多次为何培养季允, 程放鹤始终避而不答, 如今终于摊牌:“我过去作恶太多,给夏人送个将军,也算赎罪了。”
酒意上来,林执中忽而凌厉,“玩弄旁人的心,也叫赎罪?”
一直躲避的事实被戳穿,程放鹤眼眉耷拉下来,别过头冷哼,“我救他性命,为他治伤,让他读书习武,把他从卑贱的俘虏变成领兵的将军——我给他这么多,就向他要了点廉价的感情,难道他还亏了?”
“再说,他将来是要成就大业的人,早该认清情爱的真相。等他打回越京攻陷侯府,一刀把我捅了,大将军从此就再也不会为情所困。这不挺好的么?”
“此事断不会如此简单,侯爷且看吧。”林执中抬起下巴,指着桌上一本册子,“那是季允留下的,侯爷该见识一下他如今的本事。”
程放鹤本能地不想看季允留下的东西,却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他拿起册子,封皮写着“临川侯府布防”,其中详细整理了侯府现有侍卫人数和武功,以及军备粮草、各出入口的情况,据此配备防守兵力。
季允的文字简练明晰,字字切中要害,且深入浅出,连程放鹤这个对兵法一无所知之人,看了都觉得安排周密,拿来就能用。
一百多天前,季允还是牢里除了挨打什么也不会的战俘,短短数月内竟有如此谋略,成长之迅速令人惊叹。
原书反派有智商和金手指,天赋点加满,而且这些天也很勤奋。除了重伤昏迷和临川侯坐牢的几天,季允起早贪黑地练武读兵书,就算晚上侍奉侯爷到后半夜,次日照样早起用功。
程放鹤心里清楚,季允的勤奋与自己脱不了关系。
——起初是为了杀掉自己,之后是为了保护自己。
人在年少时总有些天真的幻想,以为一个人就是全世界。程放鹤确信,等季允当了大将军,几年后功成名就,一定会嘲笑自己十七岁时的愚蠢。
他想了很多,久未翻页,沉默的气氛颇有些尴尬。
林执中扫一眼书架,“侯爷再看看那些吧。”
手里的册子不是计划的全部,书架上还有更多关于侯府城防的分析。程放鹤就说前些天府上为何会有工匠出入,还以为自己刚穿来时大拆大建的工程烂尾了,原来是季允在加固城墙。
一张张图纸精心绘制,季允恨不得把墙上有几块砖都数清楚,生怕密封不严,给侯府留下漏洞。
程放鹤看到这些,心里莫名堵得慌,闭了闭眼,把一堆书册推到旁边。
兴许是最后一个世界,穿书任务即将结束,想到自己很快就要离开,对书中人物多了几分真情实感。
“季允的旧物,侯爷带回去吧。我另写一份。”林执中沉声道,“侯府不能再用他的布防,怕有朝一日,他会把剑对准侯爷。”
“不,就按他的布置。”
反派攻陷侯府是程放鹤的终极任务,他可不想设置阻碍。
“那好,都听侯爷的。但我有个请求,若夏人果真攻破京城,我把府上一切替侯爷安排好,然后请侯爷放我离开。”
“可以。林先生要去哪?”
“锐坚营。”
此后,林执中自从住进侯府以来,还是第一次对临川侯的事如此上心,练兵砌墙屯粮草,每天到处督查,一刻不歇。
而程放鹤在无心阁瘫了几日,心情一直闷闷的,遂跟着林执中一起跑工地。累了就去书房坐坐,整理堆积如山的资料。
自数月前,他已开始收集越国各类资料,从他这过的文书都要抄录一份。原书里夏人只会打仗不懂治国,攻破越京时,越国皇帝一把火烧了禁宫,毁去所有文书。夏人只好从零开始建立新朝。
所以程放鹤要留点东西给夏人,尤其想给季允,这样季允在史书上就不只是战神,还是治世能臣。
——季允越出名,他这个季允攻陷越国后捅死的第一人也就越出名啊!
程放鹤没啥追求,就想穿走之后青史留名。
一向摆烂的临川侯突然如此勤政,还整天泡在书房,侯府流言四起。魏清说下人们偷偷在传,侯爷被季允背叛伤了心,整天奔忙来麻痹自己的感情,传得有模有样,程放鹤自己听完都要信了。
流言的直接后果是,后院的美人们坐不住了。
程放鹤几次见无心阁随从里有生面孔,有肖似季允的,也有完全不像但面容俊秀的,总在半夜进他屋里送茶,还有人要服侍他沐浴更衣,就差直接说陪他睡觉了。
他懒得详查,直接让魏清遣散后院所有人。
命令传到后院,众人立刻跑来无心阁跪着哭诉:“侯爷一向待我们好,我们从未报答,若这就走了,实在愧对侯爷大恩!”
侯府有吃有穿还可以躺平摆烂,没人愿意走。
程放鹤道:“你们陪本侯做了一场戏,就算报答过了。限你们三日之内决定去向,本侯给足了银子,送你们过去。若定不下来的,通通送去南风馆。”
不是程放鹤不爱美人,是他如今实在没什么心情。况且他尝过了季允的滋味,轻易看不上旁人。
最重要的是,他这个临川侯本就没几天好活,何必拖别人一起下水?
三日后,后院众人除了个别亲友尚在的,大多选择回到南风馆。他们不要银子,只要自己的身契,之后暂时在南风馆接客,但仍是自由身。毕竟他们没别的本事,只剩这口饭好混。
程放鹤记得原书里,夏人攻破京城后到处抓捕权贵,南风馆这种高级消费场所肯定不安全。于是他答应众人的请求,却让魏清在北边的小城找了家新开业的馆子,送后院众人过去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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