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林·弗朗西斯热爱亲卫军营,他从最普通的士兵一点点成为五位队长之一,靠的从不是他领主之子的身份。没有任务的时候他在训练场从太阳还没升起训练到太阳彻底落下,执行任务时他一往无前、敌人再强大也从无惧色,他连请假都极其少有、理由也多是因为自己的弟弟,与此同时不可否认的是,他从未因为任何原因缺席任何一次确定由他去执行的任务。
那一刻克拉伦斯意识到,这一次伊莱的病已经到了领主城堡众人完全无法掌控的地步。
这种想法在他连夜抵达领主城堡,却被委婉地拒之门外时达到了鼎盛,因为这意味着领主城堡已经不太能腾得出手来接待一位充满忧虑的客人了。
那么伊莱呢?
克拉伦斯回到洛浦庄园,在工坊里一直坐到天明,脑子里的消极猜测与恐怖设想纷乱错杂。第二天他走出工坊,头一次向洛浦家主提出了与锻造完全无关的要求——他要去亲卫军营下的监狱,见一见被伊莱带回来的两个外来者。
然而洛浦家主告诉他:“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也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也许西西莉亚可以去,但她见不到你想要见的人。”
那一刻克拉伦斯头一次觉得自己无能。
仔细想想他真的仅仅是因为“伊莱愿意带着艾萨克去弗瑞兹临时监狱也不愿意带着他”而生气吗?不是的,情绪的达成需要其他许许多多的原因,比如他突然意识到伊莱一直不停地在向前走、已经走到他怎么也够不到的距离了。
那一刹那伊莱就像冬日科尔山顶峰的冰,一开始克拉伦斯把冰捧在手里,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一点点融化,总有一天会全部变成水从指缝中溜走。
克拉伦斯不再去领主城堡了,大小姐会定时给他带来伊莱的消息,从越来越差到越来越好,他从握着锤子的手都在抖到能够像从前一样流畅地刻下符文,心里始终在思考:要怎样才能捧住水。
然后伊莱告诉他,你不用捧住水,因为我永远是冰。
……
听伊莱说完肉麻的话,顶着一张稳重脸的克拉伦斯事实上心里也觉得有点不自在。
他不知道这叫袒露心迹之后不可避免的尴尬,干脆清清嗓子,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回工作台旁。
本来也有点不自在的伊莱在看见克拉伦斯的动作之后瞬间自然起来,甚至还有心情笑盈盈地盯着克拉伦斯、力图把他看得更加不自在。
然而克拉伦斯的心理素质还是比他想象的要更好一点。
一颗黑漆漆的、拖着绳子尾巴的东西从克拉伦斯的方向抛来,伊莱下意识地举起手接住,摊开手掌一看,是一个弗朗西斯钢打成的、大概半径两厘米的小圆饼。伊莱用拇指摸过圆饼表面凹凸不平的刻痕,奇怪地问:
“这是什么?”
“一个吊坠,”克拉伦斯从工作台一角摸出另一个样子差不多吊坠,在空中晃了晃,“刻了你走之前我们新实验成功的那个感应符文。”
伊莱挑了挑眉毛,举起吊坠仔细看看,果然在边缘看见了一圈有点熟悉的陌生文字,他按照着记忆中的位置摁了摁,一种奇怪的光泽掠过完全没有移动的圆饼表面,与此同时,克拉伦斯手中的那一个闪了闪。
“距离限制是半个弗朗西斯。”
伊莱了然,这两个吊坠大约是克拉伦斯从别人口中听见他前往弗瑞兹临时监狱后做的。
他眨了眨眼睛,握住了这个小圆饼。
看见伊莱没什么抗拒的样子,克拉伦斯自然地转向另一个话题:“你今天来找我应该有什么事吧?”
一码归一码,伊莱找他有事这件事和伊莱很在意他没有什么冲突,经过过往十几年的经历,克拉伦斯已经很习惯。
果不其然,伊莱若有所思地说:“你还记得我之前说,想要剥夺从属贵族的领民获得职位的所有途径吗?”
克拉伦斯点点头,他当然记得,他还记得自己当时难以置信地向伊莱确认了两三次、一一数明这样做之后那些本就对伊莱没什么好感的贵族可能会有的种种反扑,最终只得到了一个“我并不在意贵族对我的看法、也并不畏惧他们可能做出来的事”的答案。
现在把这件事提出来,应该是要付诸实践、或者已经得到了一定的成果吧?
然而伊莱平静地抛下一个炸|弹:“在去弗瑞兹临时监狱以前,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亲。”
克拉伦斯一顿,几乎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以为这件事会像以前那样被伊莱藏在心里、在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去做,结果听听现在伊莱在说什么——他把、这件事、提前告诉了领主大人???
早在黑暗时代之前的人类中就出现了领导者、贵族与平民,距今已经有几千年。这么长的时间里人们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级划分,获益者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让将阶级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开,未收益者在前人不断的言传身教中习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一直如此。
克拉伦斯觉得自己当初没有反驳伊莱都是因为被伊莱过去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给训练出了一颗接受能力极强的心脏,但是伊莱的父亲有这样的接受能力吗?本来就在社会阶层金字塔顶端的领主能够容许伊莱损伤几千年来秩序严明的金字塔吗?
答案是——是的。
“你那是什么表情?”伊莱眨眨眼睛,唇角一勾,笑容莫名显出几分不引人讨厌的小得意来,“父亲并没有反对。”
而没有反对,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默认。
弗朗西斯的领主比他的领民想象的要更加有魄力。
克拉伦斯有些怔然,思绪繁杂飞舞,他从‘身为贵族的自己要不要阻止试图用这种方式削弱贵族影响力的伊莱’想到‘如果伊莱真的这么干了他又要怎样抑制与洛浦家亲近的贵族家族的反扑’,最后,一个毫不相关想法终于打败一切呈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原来伊莱最像的不是长相相似的母亲。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从父亲那里获得的最珍贵的东西不是优渥的条件、强大的天赋、彰显着尊贵身份的一头银白头发,而是流淌于血脉之中、足够推翻一切的反叛意志与信念。
他早该想到的,克拉伦斯想,弗朗西斯的领主刚刚上任就敢杀死王城派来说教的高级官员,怎么会在贵族的事务上束手束脚。
克拉伦斯在心里长叹一口气,看来他是真的要开始思索如果伊莱动作太大、贵族的反扑太剧烈,他要怎么尽力为自己胆子比天大的好朋友减少一点受到的攻击了。
这个时候伊莱说:“但是现在我反悔了。”
克拉伦斯眼睛一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东西。
“普通领民要被贵族看到并且收用、本身就应该具有出众的才能,如果仅仅因为他们有所属的势力就拒绝让他们进入弗朗西斯的政治军事体系……”
“太亏了,”伊莱说,“思来想去,还是太亏了。”
“所以,”伊莱注视着明显松了口气的克拉伦斯,眼睛弯起来,“我打算让他们和所有没有归属贵族的领民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进行竞争——哦,我的意思是水平线。”
竞争?克拉伦斯沉吟一会儿,虽然贵族们还是会觉得被冒犯,但是总归比直接剥夺归属贵族领民的参政权要好一点,归属贵族的领民能够获得的资源比普通领民多很多、就算在同一水平开始最终在竞争中获胜的几率也会更大,这样的话中立贵族和革新贵族的抗拒应该很好控——
“为了达成我的目的,我有一个绝妙的想法。”
伊莱竖起一根手指,眉眼弯弯的,说出的话却不像笑容一样美好。
“普及教育。”
克拉伦斯的放松急转直下。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面无表情地说:“我们还是来讨论怎么剥夺归属贵族的领民的政治权吧。”
伊莱突然生出点坏心思来,他故作惊讶道:“那怎么行,他们只是阵营不同,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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