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或惊讶、或思索、或平静的目光中,伊莱坐直了身体,他望着薇尔,双手交叠在膝盖上。
“薇尔,”他说,“这是弗朗西斯在你所谓的神罚之中创造的奇迹。”
生来就被打上神明厌弃的烙印又怎么样呢?神明厌弃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孕育的人永远不会厌弃弗朗西斯,所以弗朗西斯这么多年来依旧在多方挤兑下努力地前行、直到现在。
这是一种傲慢,因为知道就算遇到天大的困难也会被坚定选择而生出来的、无与伦比的傲慢。
薇尔看着伊莱平静的眼睛,却觉得那里燃烧着迪伦一般灿金色的火焰。她的脸色终于脱去了看小孩子玩闹的隐隐纵容,真真正正地沉了下去。
“您总是这样天真,小少爷。”
“如果你想说我小时候趴在窗台上说的那些天上飞的交通工具或者像云朵的糖果之类的是天真的话,”伊莱歪着头想了想,最终耸了耸肩,放弃解释直接说道,“那你就当男人至死是少年吧。”
监牢中立刻响起了大小姐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伊莱立即紧张地转过头去,此时奥林已经开始拍大小姐的背,大小姐咳嗽的间隙看见罪魁祸首扒着椅背担忧的样子、还抽出空来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见大小姐确实咳嗽渐缓、仿佛只是岔了气的模样,伊莱勉强放下心回过头去,恰好对上薇尔略带着点复杂情绪的双眼。
“夫人与我过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担心您的交友问题,”薇尔用一种略带着点回忆的欣慰语气说,“现在看来后来的日子里夫人没有再担心过了。”
伊莱微微挑眉,意外道:“我怎么不知道我的母亲还担忧过我的交友问题?”
薇尔注视着伊莱,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矮矮的孩子:“因为当时您太小——”
“不是的,”伊莱打断道,“我的母亲从来没有担忧过我交不到朋友,因为她的朋友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儿子,她了解我、也了解她的朋友,所以她一直认为我会在某个契机和她朋友的儿子成为她们一样的挚友,事情也的确这样发展了。”
薇尔的脸上终于显露出错愕来,这个时候奥林皱着眉补充道:“担忧他没有朋友的是我们的父亲。”
伊莱四岁半之前是没出过领主城堡的、就算偶尔在宴会上也对同龄人兴致缺缺,迪伦有一段时间真的非常担忧他会找不到同龄的好朋友,有几次甚至当着奥林和仆人的面对菲瑞娅述说过自己的担忧。
“人的回忆是会骗人的,薇尔。”伊莱微微向后靠,终于可以完全摒弃那些过往来仔仔细细看看这位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时第一眼看见的人,“你的记忆把对的话嫁接在了不对的人身上,就像我的记忆会美化你、而你的记忆也会美化我一样。”
“我们互相美化,眼中的对方就都变成了不熟悉的样子。”
伊莱眨眨眼睛,唇角勾起一个非常轻快的弧度:“所以让我们抛弃那些记忆中很可能已经做不得真的彼此,坦诚地来进行一场对话,而我作为曾经的受害者,应该有这个资格优先问你:你到弗朗西斯来是为了杀我或者把我绑走,那么你现在为什么又要在不能达成目的的情况下见我呢?”
薇尔顿了顿,陈述道:“为了见您。”
这样肉麻的话用平静陈述的方式说出来,就像被升华成了一个动人心魄的事实似的。然而伊莱不为所动地追问:“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你为什么想要见我呢?”
薇尔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睛,这个时候瑞文特又在看着薇尔了,他看着薇尔嘴唇微张,平静地说:“只是想要看看您,小少爷。”
哇,多么感人肺腑的深刻情谊,十三年前卧薪尝胆、十三年后跋山涉水,一次想要把人绑走、一次干脆想要把人杀死,两次都被捕,但是最后都在逼仄阴冷的牢狱中想要看看这个被绑被杀死的倒霉蛋。
倒霉蛋说:“那你现在看到了。”
伊莱现在是万分不信薇尔对他有什么“虽然我们势不两立但是我看着他长大所以心里生出了令我痛苦的温情”之类十分具有戏剧张力的情绪的,他更愿意去把薇尔的关切理解为对她要做的“可怕事情”的遮掩——万一教廷还有点其它隔空就能起效的手段呢?他这么想真的是一点都不过份吧?
薇尔没有再说话。
伊莱干脆站起来,拖着椅子三两步走到属于薇尔的那一间牢房前坐下,另一边的瑞文特再次发出声响,然而此刻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就连奥林和大小姐都在暗自警惕薇尔有极微小可能出现的暴起。
伊莱凑近一点,脸上满是催促和好奇:“你为什么会想要见一见你们眼中的恶魔之子呢?”
他是在试图施加压力,然而薇尔却突然露出了微笑。
总是很严肃的人露出微笑是很能震撼他人的,上一次薇尔在绑架伊莱的路上露出微笑,伊莱突然意识到严肃古板的女仆长也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孩;现在薇尔在这样的情况下露出微笑,伊莱又觉得自己对她的认知好像再次出了点纰漏。
“只有信教者和无知的外界人才会认为您是恶魔之子,小少爷。”薇尔微笑着说,“在教廷眼中,您是应该被抹杀的奇迹。”
被俘这么多天,薇尔终于吐出了情报——并且是至关重要的情报。
教廷的预言中伊莱就是那个恶魔之子,包括瑞文特这个信教者在内的所有知情人士恐怕都这么认为,但是现在薇尔说教廷并不认为伊莱是恶魔之子,那么到底是预言中的对象出了问题,还是预言出了问题?
在场的另外三个人心中都掀起了惊涛骇浪,反倒是风暴中的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平静,薇尔的微笑转瞬即逝,伊莱的笑容缓慢加深。
“那可能教廷视力不太好吧,”伊莱托着脸颊,眉眼弯弯地说着足够把许多教廷人士气得倒仰的话,“我都说过了,我不是奇迹嘛。”
……
薇尔在伊莱的要求下被蒙着眼睛挪了个监牢,大小姐找守在外面时刻警惕的士兵们照着做了,等到薇尔真的被带出去,大小姐才凑近悄悄问:“为什么要把他们分开关押呀?”
伊莱也悄悄回答:“因为我有点话要和瑞文特悄悄说。”
大小姐惊讶地看了一眼瑞文特,仿佛要找出来对方身上能够突破的点。然而伊莱很快就笑出来了,在大小姐难得懵的眼神中,他说:“我开玩笑的,西西莉亚,我和瑞文特又没有什么纠葛,擅长审讯的人在他身上做不到的事情我也是做不到的。”
大小姐佯怒地举起拳头,轻飘飘地砸在伊莱肩膀上,要是克拉伦斯见了肯定会再次引起一场“你的弟弟到底是我还是伊莱”的争论。
伊莱笑了一会儿,平静下来之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瑞文特最近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对吗?”
大小姐一愣,复而神色严肃地点点头。
伊莱叹道:“那过几天再看看他稳不稳定吧。”
伊莱走进瑞文特的监牢里,蹲下身,突然扯掉了瑞文特嘴部的布条。吓了一大跳的大小姐刚想要上前阻止就被奥林拉住了手臂,她回过头,挤眉弄眼地传递自己焦急的情绪:要是他又咬舌自尽了怎么办?不是说他的血液对小伊莱有影响吗?
奥林没说话,甚至没有看她,这个时候监牢里突然响起了一道因为久未说话而显得非常沙哑的声音:
“她很喜欢你。”
瑞文特这样说,咬字听起来还有点不服气的阴阳怪气。
“我不太想要接受掺杂着利益因果、连彼此的相逢都出于阴暗危险试探的感情。”
伊莱轻轻拍拍瑞文特的脸,眼角眉梢和每一根发丝间蕴含的都是瑞文特过去和现在都非常讨厌的、因为处在源源不断的爱中而不自觉流露出的松弛与从容。
“如果你把这种感情形容为喜欢……”
伊莱为难地皱了皱鼻子,简直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苦恼,如果这样想的是任何与他称得上亲近的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举起自己的拳头,而不是在这里艰难地思考要怎样打嘴炮。他思来想去,又觉得瑞文特实在不值得他费这么多时间,于是劝解的话一个字都不想说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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