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逢春(五) 何处幽魂?
成玄倒在血泊之中, 声息渐无。
谢征站在他的尸身前,沉默好一会儿才抽回化业。
不算在沈应看的幻境里那些,这是他首次杀人。
穿越以来, 他一直对此能避则避, 哪怕是外表奇形怪状的妖兽,不到万不得已时,也不会赶尽杀绝。
并非仁慈, 而是为了留有余地。
……还能回归平常的现代生活的余地。
刺穿血肉的感觉仍残留在掌心, 成玄死不瞑目的眼睛直直瞪着他。
说实话,谢征心底并无多少波澜,既不是痛快,也不是惭愧。
仿佛理所当然,一切按照最初料想那般落幕,甚至谈得上平静。
相较而言,傅偏楼比他百感交集得多。
“谢征。”
他唤了一声, 没有后文,只慢慢靠了过来。
拽住衣角的手指松开,转而攀上持剑的那只手,似安慰, 似依偎。
这样的姿态令谢征微微恍惚,好似他们还是永安镇覆灭时、无处可去的两个少年人。
但很快,他又意识到许多不同。
傅偏楼的身形不复过去的单薄纤细,变得修长柔韧;手心虽冷, 却十分有力, 指腹因常年练枪磨出了薄茧,落下实实在在的触感。
眉目成熟、容色昳丽,抬眸瞧着谁时, 有股说不出的凌厉。
早就脱去幼小柔弱的外表,不再是要人时刻费心管教看顾的可怜孩子。
就像先前的那场小小争执,即便他什么都不说,对方也不会落入险境。
傅偏楼已足矣独当一面了。
——他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这副模样。
那么,自己又如何?
与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的凡人少年,又有了多少差别?
心神动荡,心魔浊气嗅到空隙,纷纷钻来。
腰间扣着的清心环佩焦急地叮咚作响,耳边涌进数不清的声音,不住地朝他重复着:
“回不去了。”
“你变了,你回不去了……”
对其置若罔闻,谢征很清楚,那是咒术作祟,是秦知邻在窥伺他的神识。
他应付得十分熟练,冷静地辨明着周遭响动。
何为虚幻,何为真实,该不该做出回应,不至于流露出异样。
也就在此时,傅偏楼长叹口气。
“等从兽谷出去以后,”他轻声说,“若有机会,我们回去永安镇看看,可好?”
嘈杂未曾褪去,反而愈发汹涌。
“谢征。”一模一样的低哑嗓音,贴在耳畔呢喃呓语,“人事易变。”
“但没关系,改变并不可怕,因为我会陪着你,无论什么都与你一起。”
那声音逐渐柔和,带着说不出的蛊惑:
“所以,你也要一直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谢征没有回答。
他深深望进傅偏楼期许的眼底,接着,心绪复杂地垂下眼睫。
只这一刹,他忽然有些分辨不清。
……究竟是谁在说话。
*
不过多久,宣明聆和裴君灵受制的修为也恢复如初。
失去成玄的操控,那半截雪白骨刺埋入泥地里,光泽全无,不见先前的半点威势。
乍一看,与普通的骨头并无差异。
傅偏楼收拾好心情,上前一步,打算将它和那对龙角一块捡起。
谁想指尖才触碰到,便泛起一阵强烈的灼痛,好似穿过躯壳,燃烧在魂魄上般。
他脸色瞬间惨白,闷哼一声,反应极快地抽开手。
“怎么了?”
谢征目光一凝,捉过他的手腕。
五指莹白如玉,半点伤痕也没有。
“没有大碍。”
傅偏楼仍心有余悸,缓了缓,摇头道,“不过,我好似不能碰它。”
“你毕竟是另外半截夺天锁的器灵转生,与此物牵连紧密。”
宣明聆拿起骨刺,递给谢征,低声道,“清规,看来这东西对仪景来说很危险,就由你保管吧。”
谢征颔首,这般命门一样的物件,也只有攥在手里最为放心。
他试着用袖里乾坤收起骨刺,却不见动静;想了想,只得学着成玄的样子,取出一件外裳,严严实实地用布裹住,挂在背后。
见状,傅偏楼松了口气,终于有心思去琢磨手里的龙角。
漂亮是极漂亮的,犹如精雕细琢的两只摆件。
然而不论怎样摆弄,看上去都只是死物,没有哪里奇特。
他沉吟着拿出玉简。
甫一从袖中取出,两物便似遇见了知音一样躁动起来,微微发烫。
“难怪那株鬼蛟藤一开始会追着我跑出去。”
傅偏楼恍然之余,又不免奇怪,“可这东西除了变烫,好像也没别的反应了。白承修叫我来兽谷,就是为了给我这个?”
但这又和玉简中所言的“探明身世”相差甚远,也与幽冥石无关。
一对龙角,又不能说话,能抵什么用?
“你一进兽谷就被带到这里来,想必不是巧合。”
谢征思忖地说,“此物,应的确为白前辈为你准备的。如今没有头绪,会否是因为……玉简残缺?”
这番推测很有道理,傅偏楼眉头不禁拧得更紧:
“可事到如今,我们去哪里寻它残缺的部分?”
几人一筹莫展,过了片刻,宣明聆叹道:
“看来,也只能慢慢去找可能与龙角相关的地方了。尚有近三个月的时日能留在兽谷磋磨,希望一切顺利。”
“总归,不会叫清云宗那帮人利用了去。”裴君灵弯弯眼眉,“就算我们找不到,此行的目的姑且也七七八八了。”
她语气轻快,傅偏楼心下稍宽,笑道:“说得也是。”
“先去中域和蔚明光他们汇合,再做打算吧。”
说着,他小声嘀咕,“也不知那家伙在石头堆里迷路出来没有。”
宣明聆忍俊不禁,也记起这茬:“对了,我用木雕和小凤凰他们联络一番,报个平安,再商量商量具体要在哪里见面。”
这厢两人遥遥和蔚凤说着话,那厢,裴君灵则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走到谢征面前。
“清规。”
她神色肃穆,正欲开口,却见谢征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裴君灵抿住唇,眉梢攒得更紧了:“……看来你很清楚。”
养心宫的心法能望出浊气轻重,谢征自然知道瞒不过她,对这趟质问也早有预料。
他缓缓一叹,说道:“阿裴放心,我心里有数。”
“发生了什么事?”裴君灵问,“到何种程度了?你莫非已经……”
浊气过重,便生心魔,到这个份上,也无何好否认的。
谢征垂眸,不置一词。
“你……哎!”
裴君灵跺了跺脚,“罢了,你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固执得很。”
她往旁边瞥去一眼,低声问:“这件事,仪景可晓得?”
“此事关窍在我,我不会让他知道。”
“有何不能叫他知道的?”
话到一半,裴君灵蓦地明白过来,睁大眼睛,“难不成……和仪景有关?”
谢征答非所问道:“劳阿裴替我隐瞒。”
“……我还没答应呢。”
谢征只微微一笑。
裴君灵见了,满心无奈:“看来你们之间有些心结,我不瞎掺和。”
“但是清规,就算你有数,也不可掉以轻心。”她正色道,“你得答应我,从兽谷出去后,来养心宫长住。”
“正有此意。”
虽不打算让傅偏楼知道,叫他徒增烦扰,不过谢征也不至于傻到一个人故步自封。
会不做掩饰让裴君灵看出不对,本就抱有这个意思。
望着神色还有些凝重的裴君灵,他难得玩笑:“届时,阿裴可莫要嫌我烦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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