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道:“幽冥石会打开那条路,去碰一碰它。”
谢征依言走到裂缝前,伸出系着金红血线的那只手,轻轻抚过。
一瞬万籁俱寂,明明什么响动也没有,却似天崩地裂,裂缝张开,形成一道幽暗的洞窟入口。朝里张望,视线有如被吸收殆尽,不见任何光影。
古靳道:“这条线与外界相连,是你们唯一能够返回的路。进去前,将其系在腕上的命门处,如此,生人方能不在幽冥中迷失。”
“倘欲归来,回首即可令其现形。切记,一旦现形,便成了有形之物,绝不能使之断开,若无必要,还是莫要随意转头为好。”
“此外……”
他停了一下,看向谢征,“在里边呆得太久,线也无法带你回来。届时,你的血肉会被幽冥同化,变成‘那里’的存在。不论如何,最多不可超过一个时辰。可明白?”
“我明白。”谢征轻轻颔首,“劳前辈费心。”
该交代的,都差不多交代完了。古靳无话可说,只点一点头。
“去吧。”他道,“朝里走,莫要回头。”
“代吾……向天道问好。”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忽而传来一声惊呼。
“大哥哥,你做什么?说好只看一眼,不能出来的……啊!”
循声望去,只见龙角少女羔羊一般,瑟瑟发抖地被禁锢在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怀里。
心口处,赫然抵着一柄锋利剑刃,寒芒戚戚。
“多谢你,澈儿。”男人低低地说着,唇边弯起讥嘲的弧度,“你可真好骗。”
他接着抬起头,面上不见分毫笑意。
顷刻,宣明聆眸中刺出锐利之色,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是你……宣云平!”
230 幽冥(三) 奈何桥头故人回。
锁住少女心窍的不是别人, 正是杳无音讯多年的宣云平。
上一回见,他不谈意气风发,总归衣衫规整, 颇有一谷之主的威严;此刻再逢,却是一副沧桑面貌, 大乘修士容颜常驻, 他却像是陡然衰老了十来岁。
气质也大相径庭,眉宇阴狠, 满身肃杀,若不是那张脸,宣明聆甚至不敢认。
他印象中的父亲,素来高高在上, 吃穿用度万分讲究, 何曾有过这般不修边幅的模样?
难以想象这些年来, 宣云平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宣明聆心中略沉,脸色也蒙上几许沉凝。
他生平行事,皆无愧于人, 却屡次在要紧时刻因这仅剩的血亲出岔子,十分不是滋味。
先前害了谢征,已叫他满怀愧疚, 下定决心与对方一刀两断;眼下旧恨添新仇,竟久违地生起了杀心。
“你想怎样?”掠下眼皮,遮住瞳中郁色,宣明聆冷声道, “放开她。”
宣云平道:“待我安然无恙地从幽冥出来,自会放了她。”
“你要跟去幽冥?痴心妄想!”
“是不是妄想……”
剑刃朝少女胸口逼近一寸,划破了衣料与娇嫩的肌肤, 转瞬就洇开一片血迹。
古靳看得面色铁青,宣云平眯了眯眼:“就看你们救不救这丫头的命了。”
一时无人言语,两厢对峙,应澈抖抖索索如风中残烛,泪水盈满眼眶。
她犹自不可置信,胸口的疼痛与脖颈毫不留情的力道却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何为真实。首次遭遇这般残酷的对待,心中受伤更甚,不禁含糊地哽咽起来。
“为什么……”
声音幼细,在一片寂静中却清晰如斯。
“大哥哥,为什么骗我?”她茫然地问,“你明明说过,不去那个地方,只来送你弟弟一程就好,我才求古爷爷带我来的……”
宣云平像是听着笑话般,嗤道:“天真。”
他看向不敢轻举妄动的古靳,又说:“不过,多亏你这样天真,才叫我钻了空子。女子为情所困时,果真愚昧。”
这下,应澈终于不再抱任何希望,彻底心死。
她面如死灰,积蓄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抽抽噎噎道:“你怎么能这样……坏人!我没有对你不好过,我救了你的命,又给你疗伤,甚至、甚至还偷偷瞒着古爷爷……”
听到这段话,古靳即刻明了来龙去脉,震怒异常。
“无耻之辈!”他曲指成爪,妖力汹涌,“还不放了澈儿,否则吾定叫你死无全尸!”
宣云平却不为所动,反而狂笑不止:“你敢吗?!”
他有恃无恐地抵着剑,意味深长道:“古龙阁下,我可知道你的软肋在哪里。”
“身为龙族之长,却罔顾大义,颠倒黑白,因一己之私,不惜违逆天理也要保下作恶多端的负屃性命。自那时起,我就明白你是个怎样的货色!”
万万没料到他会说起这桩事,古靳瞳眸一缩:“你是……”
“自然,就你的立场而言,所作所为并无不妥。换作是我,也会选择保住得之不易的孩儿,那些平白枉死的人与妖,又与我何干?”
说着,宣云平的语气趋于漠然,手下不觉用力,惹得应澈吃痛闷哼。
他被这一声惊醒似的,往怀里瞥了一眼,瞧着龙女倔强不肯求饶的神情,恍惚间想起很多旧事。
他曾也心系苍生,破大乘,留机缘,手持仙剑,忘怀生死斩恶妖。
尔后,却在那方巢穴中遇到了这辈子也过不去的劫难。
时至今日,他已不知对唐亭是何种心情。
他仿佛爱她,又仿佛恨她,好似数百年前,第一回用剑指着蛟妖巢穴中那名面容平静的妖后时,一切便早已注定。
她尚且活着时,他尚能说服自己,佳人在侧,至少得到了她的人。
但当负屃再次现身后,就连这点微薄的慰藉,也被粉碎殆尽。
面对应澈,他能轻而易举地做出伪装,忽远忽近,忽冷忽热,拿捏住那颗青涩懵懂的少女芳心;可面对唐亭,他便落入了下乘,一败涂地,疑神疑鬼,卑微到可笑。
到最后,他仍舍不得责问半句,或者说,不敢责问。
情深若刀,伤人伤己。
……不是我的错,宣云平看着应澈,目光幽幽,也不是唐亭的错。
错在这帮居心叵测的妖孽,错在这条自私的古龙!
凭什么他替天行道,却痛失挚爱;负屃恶贯满盈,却能死而复生,毁了他的所有?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低声一字字说,“龙女,你问我为什么?打一开始,我们就不可能是同路人,每回骗你时,说出的那些话简直令我恶心!”
“要怪,就怪你的古爷爷去吧!他当初的所作所为,可远比我来的混账!”
应澈嗓子都哭哑了,恨不得咬死他:“不准你说古爷爷不是!”
“够了!”宣明聆看不下这场闹剧,寒声道,“宣云平,想不到你已变得这般不要脸。娘亲若泉下有知,定不会原谅你!”
“逆子闭嘴!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与你娘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蔚凤忍了又忍,到底顾忌着应澈的命,手背攥得青筋毕露。
宣云平实在纠缠得不耐烦了,剑刃又扎深半寸,威胁道:“少说废话,让我进是不进?”
应澈挣扎道:“别管我了,古爷爷!是澈儿识人不清,当受此难,不可误了白哥哥他们的事!”
说罢,竟一挺身,要径直撞进剑上。
饶是古靳年岁长久,凡事都见得太多,也不禁出了浑身冷汗,瞧见她被宣云平制住才堪堪松了口气。
他神色阴晴不定,实在无法决断。
就在此刻,傅偏楼陡然出言道:“好。”
“偏楼?”
谢征不解地看着他,不清楚傅偏楼为何擅作主张,这并不合他一贯的性子。
傅偏楼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迎着宣云平狐疑目光,冷笑道:“你跟来就是,也不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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