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常六,柳长英,你告诉我——这究竟算什么?罪魁祸首假惺惺的悔过?”
“哦,不对。”
他哂笑,“不是假惺惺,而是真心实意。毕竟,你不过是柳长英的一缕幽精,哪里有错呢?”
“偏楼。”
谢征从后扶住他的肩,略微强硬地将人拥进怀里,安抚道,“好了,过了。”
傅偏楼停滞片刻,侧首埋入师兄颈间,颤抖地急促喘息。
为何会有这样的事?
痴情若此,又无情如斯。
若非柳长英,至少师父与白承修能逃过一劫。
若非应常六,白承修的苦心安排怕是皆要付之东流。
可这二人岂能分开看待?
他欲怨恨,却根本无法抹消对方这三百年来的恩情。说不出的郁气难以宣泄,他不知该往何处叫屈。
“……是我的错。”
隔了半晌,应常六堪堪抬眸,神色死寂,“是我害了他们。”
谢征却平静地望着他,说道:“倘若当初的柳长英真有此意,后来也不会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既是讲给应常六听,也是说与傅偏楼听,不疾不徐:“况且,白前辈与师父并不恨你。我虽不信你,但我信他们识人之明。”
“他们……”
应常六眼底掠过一丝迷惘,“不恨我么?”
谢征摇摇头。
只他所见,白承修无法释怀之余,仍会为其开脱;无律更是直言不讳,觉得真正的柳长英已死。
怨怼或有,不解更甚,绝谈不上憎恨。
应常六愣怔出神,不多时,忽而哀恸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异常短促,好似积压着绵长岁月的疲惫,只剩了这么一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傅偏楼冷静许多,转过脸道,“是非先不论,你总该给个交代。”
“交代……”
应常六低声:“此身如泥泞,从未清白,不过如此而已。”
“我自小起,”他阖上眼,叹道,“便是秦知邻与方陲的药人。”
*
修真界有一可遇不可求的天材地宝,乃万年灵芝,诞灵化婴。
传闻得其汁液,一滴便可涨百年修为。
所谓“药人”,由此而来。
柳长英在书卷中看见时,着实好生迷惑了番。毕竟,他是人,而非灵芝,不明白为何会被师尊他们称为药人。
后来他才知晓,灵芝娇贵,难活难养,一日浇几次水、哪里的水、晒几回太阳、何时晒,皆要严苛管控,方能维持药效。
在这点上,他便差不离了。
无垢道体,血肉皆为奇珍,世俗罕见,谁也拿不准效用。
无论是秦知邻的咒术,亦或方陲的器道,皆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东西,稍有些变化,就要全盘打乱,从头再来。
故而,一日该入口何物、饮几次水、习枪多久、走动多久、睡眠多久,都是定数。
一成不变的定数。
柳长英和柳天歌不同,他早熟、沉静、听话,修为也一骑绝尘,衬得同为无垢道体的妹妹如同一个废物,叫人甚至怀疑是否弄错了血脉。
他也不敢不早熟、沉静、听话,拼命修炼。
唯有如此,他才会成为师尊眼中有价值的“上等货色”,才能让“下等货色”的柳天歌幸免于难,留有喘息的余地。
清云峰上的日子犹如一潭死水,若非身形一天天抽长,柳长英甚至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他其实并不觉得这样有哪里不好。
吃饱穿暖,有数不尽的书看,能照顾妹妹。
在笼子里关一辈子,便以为那就是天地;于柳长英而言,清云峰就是他的天地。
然有一日,这片天地闯入了一名不速之客。
——沐浴的水潭后,松石旁,突兀亮起一道阵法。
额生双角的蓝衣青年从天而降,似未回神,对着水中不过十多岁的少年眨了眨眼,清澈眸底泛出活泼笑意。
犹如清风拂过桃瓣,天然一段风流。
分明双颊覆有鳞片与妖纹,却毫不突兀,雍容难言,烨然若神人。
有生以来,柳长英从未见过如此绮丽之物。
他在书上看见过,这种东西,名为化形大妖。
“失礼。”
那只大妖避过眼去,解释道,“外边有道暗阵,便入内一探,是为意外,非有意冒犯。”
柳长英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规矩中,不包括与闯入清云峰的大妖聊天。
于是他照常清洗干净身体,上岸穿衣,仿佛没有瞧见这样一个人。
对方却并不放过他,轻轻咦了声,横插在眼前:“无垢道体?”
柳长英静静看着他。
“你不会说话么?”大妖蹙了下眉,伸手探向少年喉间。
那是命门所在,柳长英一惊,便要躲开。
可也不见对方做什么,等回过神来,已有一根修长手指点住了喉结。
大妖沉吟一下:“似乎没什么问题。”
再抬眸时,却发觉这名安静到异样的少年脸色发白,定定瞧着他,满额冷汗。
“怎么?”他吓了一跳,“哪里不舒服?”
指腹下的喉结微微震动,少年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要杀我?”
“何出此言?”
“你扣着我的命门。”
大妖反应过来,颇有些哭笑不得,垂下手道:“误会一场。”
接着又奇怪:“你会说话啊,方才为何不理会我?”
柳长英也奇怪:“我不认识你。”
“我叫白承修。”大妖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柳长英。”
“这不就认识了?”白承修轻快道,“往后可别不理我了,没人说话多寂寞。”
……寂寞?
这个词柳长英在书中看过,可并不明白。
那天,他在水潭多呆了快一炷香的时间。
好在无论方陲亦或秦知邻近来皆不在峰上,留下看顾的傀儡也未仔细到连沐浴都跟着,好歹逃过一劫。
当晚,他与柳天歌讲起这件事,少女眼前一亮,问道:“他还会再来吗?”
“不知道。”
柳天歌说:“下回问问他,外边是什么样子,好不好?”
尽管不觉得对方还会再掉进来,不过既然是妹妹的请求,柳长英便点了点头。
于是接连三个月,他每日都会在水潭边多呆上一炷香。
可是谁都没有等到。
松石静悄悄的,没有分毫要亮起来的意思,那只昳丽大妖犹如他的黄粱一梦,再没出现过。
第三个月末时,方陲从外回山,柳长英才结束了这场逾矩。
后来看书时再瞧见“寂寞”二字,他就会想起在松石旁等待的那九十多柱香。
便明白了何为寂寞。
……
第二回相见,已在十年后。
暗阵亮起,形貌漂亮的少年没有站稳,一头血地倒进水潭。
已有弱冠之年的柳长英蹙起眉,望着没了龙角、没了妖纹、身形也小了一圈、昏迷不醒的“大妖”,好一会儿,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他默不作声地把人藏了起来,而非放任不管、或是上告师尊。
无疑,对习惯于听从命令,并无主见的柳长英而言,着实是鬼迷心窍、鬼使神差。
白承修昏了三日,第四日醒来时,对床边刚结束修炼的柳长英道了谢,尔后问:“不知道友名唤为何?”
柳长英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他的沉默好似唤醒了对方的某样回忆,白承修有些讶异地打量着他:“柳长英?没想到情急之下画的暗阵当真有用……你都长这么大了。”
莫名其妙的,柳长英有些高兴。
他礼尚往来地说:“你长小了,白承修。”
想了想又补充道:“还变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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