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晖头一回来南方,也是头一回体验这样炎热的夏日。
“好热啊!”随行的族人们几乎全都光裸着上身, 他们看向穿戴整齐的斛律晖劝道, “黑塔少爷, 你不热吗?把衣服脱了吧。”
斛律晖, 也就是黑塔, 才十二岁的小少年,面孔虽然稚嫩,身形却很高大, 行事也很有章法, 看上去非常稳重。
敕勒川—安州—营州—徐州一线的新商路打通后, 斛律金便将两地通商的事宜交给斛律晖来全权管理。正值新一季的羊毛剪收完成,斛律晖带着族人们押货前往徐州。
从西往东再往南,一路艰难不谈,还越走越热。待进入徐州腹地, 更是热出了新境界——不仅热,而且潮, 每天都像是在蒸桑拿。
“我还好, 不算热。”斛律晖腰杆挺得笔直,说话间,热汗如小溪流一般从发间流下,顺着脸颊滑落到下颚。
斛律晖:......为了形象,只能忍了!马上就要见到阿兄了!
对于贺兰定这个异父兄长, 斛律晖只有两个字:崇拜。
因此, 那怕热得发髻里浸满了汗水, 他也硬挺着——一定要以一个完美的仪态出现在阿兄面前!
终于抵达下邳府衙, 斛律晖将货品交接出去,便去后院见贺兰定。
从前面衙门沿着曲折小径一路往里走,越走越清凉。待一脚跨进后院,一股子清凉的水气扑面而来,让人像是一下子从炎热的盛夏步入了凉爽的初春,浑身都舒坦了。
这是一方清池小院,原是下邳刺史夫人的住处,各处角落无不精美,更妙的是院内自有一方小池。池边水杉高立,池中荷叶亭亭,池下游鱼戏水,缕缕河风送爽。
正可谓,夏日虽暑,清居自凉。
自打进入盛夏,贺兰定便搬到了这处小院居住办公,每日临窗观山光水影,连“上班”的怨念都去了七八分。
斛律晖到访的时候,贺兰定这在小池旁的水榭中梳理北方战报。大魏朝廷不作为,关陇地区打成了一锅粥。各路起义军你方唱罢我登场,看得人眼花缭乱——光是打出明确旗号称王的就有好几个。
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贺兰定干脆丢下手中的鹅毛笔,顺势让自己休息一会儿,起身去迎接。
斛律晖随着亲兵入院,一路上只觉眼睛都要看不过来了——曲径通幽,廊桥相连,庭院深深,翠绿成荫。那些从来只在书本上见过的描写,在这一刻生动形象地具象化了。
原来,这就是南人的生活啊!
斛律晖努力收敛心神,努力让自己目不斜视。又穿过一道回廊,走过曲折精巧的小桥,一座湖中水榭出现在视野中。
一阵微风拂过,池中荷叶举裙犹舞,水榭四周的轻纱飘摇。这氛围,感觉下一刻就要有一位身姿曼妙的绝世美女从水榭轻纱中漫步而来。
阿兄终于要娶亲了吗?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斛律晖的脑海。下一个,轻纱卷起,一个高大的身影步出水榭。
“阿兄?”看清来者的一瞬,斛律晖脑中的胡思乱想破碎了一地。
“黑塔!”贺兰定疾步上前来迎,高兴道,“黑塔,你有长高了。”又问,“黑塔,你不热吗?”大夏天裹得严严实实的。
“阿....阿兄....你....”斛律晖目瞪口呆,看着上面套着无袖背心,下面穿着露腿短裤,脚上趿拉着露指木屐,穿着非常之清凉的贺兰定。
这些还不算什么。关键是!
斛律晖的目光落在贺兰定的头顶,瞠目结舌,“阿兄....您...您这是要出家了吗?”——是个光头!没有头发!
“哈哈哈哈!”贺兰定仰天大笑,一手捋过刚刚长出青茬的发顶,解释道,“南边实在太热啦!”
敕勒川的夏日凉爽而短暂,相对的,徐州的夏天真的是又热又长。热得受不了的贺兰定趁着半夜没人,挥刀斩断了三千烦恼丝。
光头了,爽了,可也吓坏了一众部下,都以为贺兰定看破红尘要去舍身侍奉佛祖去了。
“我就是纯热的。”贺兰定看向众人厚厚的发髻,“你们难道不热?不痒?洗头不麻烦?”
贺兰定极力向众人安利短发的好处,可惜无人买账,都避之不及。
斛律晖愣愣道,“阿兄自然是有阿兄的道理的。”
贺兰定看着穿戴整齐,从脖子裹到脚的斛律晖,揽住他的肩膀,笑道,“在阿兄这儿,没那么多的规矩。”说着让人领斛律晖先下去洗浴用水,换套松快的衣服。
待斛律晖穿着贺兰定同款的背心大裤衩便便扭扭地走出来时,案几上已经摆满了茶点饮料。
“快来尝尝冰酪!”北地夏日短暂,且可以冰窖藏冰,贺兰定的硝石制冰大法迟迟无用武之地。到了徐州,终于可以惊艳登场了。
发酵而成的酸奶冻成冰,再刨成冰晶一样的碎屑,浇上一勺酸甜的果酱一道拌着吃。
那滋味,酸酸甜甜、冰冰凉凉,果子的清甜混着浓郁的奶香。但凡是吃过的,就没有不爱的。
斛律晖也不例外,尝过一口后便埋头苦吃,因着穿戴不整齐而带来的别扭也烟消云散了。
吃饱喝足后,贺兰定才细细问起一路行程,“路上可还好走?营州那边的港口建得如何了。”
“路上还行,不太难走。”
“港口还在建,营州虽然靠海,但是海边断崖,出海并不容易。”斛律晖一一回答,“这回除了押送羊毛过来,还带了二十个铁勒人过来,已经都交给阿鹤哥了。”
先前贺兰定只将怀朔的制糖工坊和羊毛工坊迁徙了一部分到徐州。随着自己对徐州的掌控越来越牢固,贺兰定将冶铁坊和火箭营也迁移过来。
“做得不错!”贺兰定不吝夸赞。才十二岁的小少年长途跋涉不说,还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实属难得。
贺兰定又问斛律晖接下来的打算,“不若在徐州待一段时日。”
斛律晖轻轻摇头,婉拒了贺兰定的邀请。其实在他出发前,叔叔斛律术就建议他完成送货任务后在徐州停留一段时日,跟在兄长身边长长见识。
阿叔是什么打算,斛律晖心知肚明——如今贺兰定可没有继承人啊。
但是斛律晖有自己的打算,“我打算继续南下,去南梁走走看看,再从敦煌那边回敕勒川,争取冬天前回家。”
“这很好。”贺兰定非常肯定斛律晖的计划,“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多多走出去看看不同的风景,不同的人,视野会开阔。这些都是积累。”
“积累多了,遇到问题时,能想出的主意也就多了。”
被阿兄肯定的斛律晖终于忍不住嘴角上扬,笑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就是要带足人手。”虽然南梁相对北魏要安稳许多,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
贺兰定想了想道,“你再徐州等上一段时日,稍后和贺兰家的商队一同南下。路上相互有个照应。”
斛律晖重重点,道,“我原本打算是见过兰姨和陆木一面后就南下的,如此就再等一等。”
雍州兵乱,阿兰在霸城的甜品铺子生意受到极大影响,且如今也不需要阿兰在那边驻点探听消息了。贺兰定便让那边将驻点给撤了。
斛律晖从敕勒川出发来徐州的时候,陆木也出发去雍州接应阿兰和甜品铺的一干人手。两人约定在徐州碰头。
斛律晖在徐州呆了四五日就等到了陆木和阿兰一行人。
多来未见,阿兰已然从当年那个焦虑神经质宛如末日来临的妇人成长脱变成了优雅从容的女掌柜。
“阿兰夫人,这么多年辛苦了。”贺兰定设宴招待阿兰一行人。酒席上,贺兰定给阿兰敬酒。
“使不得。”阿兰避让一步,不敢受贺兰定的礼,躬身一拜,“没有您当年的点化,哪有阿兰的如今。”
无数个午夜梦回,阿兰都不敢想象,倘若当初自己一心要留在斛律部落和斛律金斗,如今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黑塔和陆木两兄弟又会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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