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胡儿的字倒也端正,怎么人这么....”这么离经叛道?
算了。关自己什么事儿呢?如今能这样活着已经是老天爷眷顾了。那甚礼义廉耻,在家园破碎的一刻就已经荡然无存了。
郑令修将叹息抛到一边,沉下心来,伏案细细编写教案。
三日后,郑令修终于拿出了一份令贺兰定满意的教案。
“不错!”贺兰定点头,“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读来有趣!”
学生们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给他们咬文嚼字相当于对牛弹琴,不如通过一些有趣生动的小故事,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在故事中学到知识。
“如今族里正忙,你每日开两堂课。等到了冬日,课时会加长。”
正值夏季雨水充沛之时,整个贺兰,准确说,整个怀朔都陷入了空前的繁忙之中。所有人日夜不缀,披星戴月地忙活着,就想在寒冷的秋冬季来临前生产出更多的羊毛制品,为部落换来过冬的物资。
这个时候将人员抽调出来上课显然是不现实的。因此,贺兰定决定先小范围开班。
族中十二岁以下,三岁以上,无论男女,每天早晨日出之时,集中上半个时辰的认字课程。日落之后,则再次集中上半个时辰的礼义课。
一早一晚的课程设置是为了不影响这些孩子的做工。放在后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大多还是不识人间愁滋味的小学生,可是在眼下的怀朔镇,他们已经不得不用自己小小的身躯为家庭和部落做贡献了。
捡牛粪、挤牛奶、放羊、拣羊毛、送豆腐.....都是这些小孩儿能干的活计。
“阿静去上课,挤牛奶谁去干?”
“须蜜多已经说了人家了,说上课不合适吧......”
贺兰定的上课通知一出,族中立刻议论纷纷。大人们手里一边做着活计,一边说着上学识字的事情。
“阿妈,你就让我去上课吧。”女孩儿苦苦哀求着,“我保证,一点也不耽误家里的活儿,我每天少睡一个时辰就行了。”
中年妇女面露难色,望着自家女儿,叹道,“你那点子活儿,阿妈顺手就能做了。问题不是在这儿.....”
妇女摸摸女儿的发顶,道出自己的忧虑,“你已经说了人家了,今年冬天便要嫁过去了,这个时候识字.......”又有什么用呢?说不得还会引来夫家的不喜。
“阿妈!”少女胳膊环住妇女的脖子,泣声道,“阿妈,那就不嫁人了吧,我害怕....”离开家人去那谁也不认识的部落生活,光是想想就让人害怕得睡不着觉。
“傻孩子,哪能不嫁人呢。”妇女轻抚着女儿的背脊,安抚道,“那孩子你阿爹见过的,说很强壮,家里牛羊也多。你嫁过去会好的。”
少女呜咽,“不会好的。不会比现在好的。”现在的日子多好啊,只要有郎主在,他们就什么都不要担心。
“阿妈,求求你了。我不要嫁人。让我去识字吧,我一定好好学的。”少女哀求着,“说不定.....说不定.....我以后也能做个女掌柜呢!”
“须蜜多!你胡想什么呢!”妇女厉声斥责着。
“就算不做女掌柜,我便是在羊毛工坊里干一辈子,也好过糊里糊涂嫁人去的!”对于婚姻的恐惧占据了少女的身心。
“我看你是糊涂了。”妇女苦口婆心地劝着,“这些话千万莫要让你阿爹听到.....”
回应她的是女孩儿无声的哭泣。
另一边,阿季、阿禾母女也在谈心。
阿季细细叮嘱着小女儿,“到了学堂,要好好听课,认真学。遇到听不懂的,等放课后问问夫子。”
“阿妈,我知道的。”小姑娘昂着脑袋,白嫩嫩的小圆脸像是刚出蒸笼的小包子,看得阿季爱得不行。
“牛羊、马儿、粮食、房子.....这些都可能被抢走。”阿季将小孩儿搂在怀里,细细交代,“只有学到本领,谁也抢不走。”
家里没了男人的阿季曾经每日每夜都生活在家业被夺走的恐惧中,直到得到了贺兰部落的庇护,那噩梦般的日子才结束了。
第八十章
不管是乐意, 还是不乐意。贺兰定一声令下,族里三岁以上十二岁一下,无论男女, 都通通要起早贪黑地开启求学生涯。
“今日的教学一共是学认、学写四个字。”郑令修站在讲台上, 看着台下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他们中有的就比自己小一两岁, 有的则年岁尚幼, 身高不过自己的腰间;有的模样白净、穿戴整齐, 有的则衣着邋遢,鼻涕恨不得挂到下巴。
然而,无论他们是什么模样, 他们都有着一双一样明亮的眼睛, 如同雪后的蓝天一般清澈干净, 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在郑令修的心头翻滚,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只感到一股莫名而生的勇气, 一种天地阔远、命运沉浮,我自巍然不惧的豪情——看啊, 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不点都在拼命努力地活着, 自己.....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呢?
看着鸦雀无声的教舍,郑令修喉咙发紧,收敛翻涌的情绪,开始了自己的教学生涯。
“人、口、耳、目......”
一日学四个字,十日便是四十个字, 一月便是一百二十个字, 坚持一年就是将近一千五百个字的学习储备量了!
在这个文盲遍地走的年岁, 能识一千个字那可是非常了不得的, 称句先生不为过分。
每日只学四个字,听起来感觉不难,其实却不容易。毕竟大部分人都会一边学一边忘,越往后学,忘得就越多。年底“结账”的时候能记得一半就算不错了。
“也没那么难啊!”
“就是就是!四个字我全记得了!”
放课后,大小学生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上学前的忐忑不安全都烟消云散了:识字写字什么的,不比放羊难!
“阿禾,咱们一道走不?”阿昭招呼后座的阿禾。
阿昭是不乐意来上这个课的,无奈兄长下了死命令,说什么不能脱离群众,押着阿昭一定要和族里的小孩儿们一道来上课。
阿昭无奈,只能来了。课程和想象中的一样简单,自己根本不用学,全都是自己早就了熟于心的东西。
“我等会儿再走。”阿禾奶声奶气地回道,“我阿妈让我不要着急,家里的活计用不着我。”
阿禾一边回话,一边捏着鹅毛笔在葛纸上练习今天学的四个字,一笔一划非常认真。
阿昭伸头去瞧阿禾的本子,还以为能看到什么端正美观的字体,结果却是一纸歪七扭八的柴火棍。
阿禾羞赧,一手遮着纸不给阿昭瞧,“我写的不好.....我得多练练.....”
“要和郑夫子的字一般漂亮才好呢。”今日只学了四个字,每个字都很简单。
可是,眼里看着简单的东西,落到手上就不简单了。
夫子写出的字好似天上的仙女一般飘逸好看,而自己笔尖上划拉出来的,就像是喝醉酒的醉汉,歪歪扭扭,直不起腰杆。
阿禾一笔一划地慢慢写着,一撇一捺一个人字,密密麻麻站满了整张纸页。
看着阿禾认真的模样,阿昭心里不是滋味,心道,明明自己的字也不如夫子,为什么自己还瞧不上这课程呢?
明明,夫子有许多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啊!
羞愧的情绪将阿昭淹没,她放下手里的书包,端坐回自己的座位,如阿禾一般耐心练起字来。
郑令修看着伏案练字的两个小姑娘,瞧着她们手里捏着的鹅毛笔,几次欲言又止。在她看来,鹅毛笔可不是书法正道,这两个小姑娘既然有如此心智、毅力,不该误入歧途才是。
在一旁又看了一会儿,郑令修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你们要不要试一试毛笔?”说完忙道,“我可以教你们。”反正双方都有时间。
闻言,阿禾心动,捏着鹅毛笔的手指松了松。
阿昭却摇头,“谢谢夫子,但是我觉得鹅毛笔更加方便好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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