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洲(146)
“无关。”
“朕前些日子在宫中糟了梦魇,被花香迷惑之事,可与你有关?”
“无关。”
贺栖洲一反臣子的姿态,堂堂正正地直立着。每一句回答,他都直视着孟胤成,眼神中甚至没有一丝波澜。这一次,孟胤成没有再沉默,只等贺栖洲最后一句说完,他便立刻喝问:“那么贺爱卿,你告诉我,为什么十年前那只被你诛杀的蛇妖,会在十年后,再一次出现在长安城,给全城百姓造成无穷的祸患!”
贺栖洲平静道:“微臣……除了那副纸扎蛇骨,没能查出任何线索。”
“好。”孟胤成又道,“朕再问你。为什么十年前的你,能在一夜之间将那蛇妖祛除干净,十年后,你却一连追查了这么久,都未能查出结果?那蛇骨纸扎能召来十年前就已死在你手上的蛇妖,贺栖洲,你告诉朕,是你十年前根本放它一码,还是这一切都与你相关,你为了在朝中得一席之地,故意安排了这出戏,就为了亲近朕,让朕重用你,连带着重用整个钦天监!”
“陛下……”贺栖洲深吸一口气,语气越发悲凉,“微臣能问一个问题吗?”
孟胤成沉默片刻,一抬手:“你说。”
贺栖洲看向他,缓缓道:“微臣想知道,陛下是从何时开始,不再信我的。”
孟胤成没有回答。
信任二字,坚如磐石,也脆如草枝。
隔着一张书案,贺栖洲已经看不清端坐在后面的人。这君臣之间的信任,既可风雨不动,也能危如累卵。今日的将心比心、把酒言欢,明日就能变成满腹狐疑、疏远忌惮。书案后的人被奏折堆起的高山阻碍,而他缺了信任这根竹杖,是无论如何也翻不过这座大山了。
贺栖洲又道:“微臣待陛下,待这江山社稷的心,从来都没有变过。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依然。”
孟胤成咬紧牙,道:“十年前,你年纪轻轻,便能看见朕身上的天子之气。往后的每一个决定,朕都想尽办法溜出宫,去寻你,问你,你给的答案,却每次都是相同。你说朕只要凭着本心,便不会行差踏错,说朕怀着一颗为国为民的心,所以这天子之位,一定会在朕的手里。”
“可如今,朕再看你,竟觉得这话都显得虚假了。”
贺栖洲听到这,竟轻笑一声:“陛下,你的天子之气丝毫未变,那条您看不见的金龙,依旧盘踞在您身上,未曾远离。您……当真留不得微臣了吗?”
这话一出,孟胤成竟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大半。贺栖洲依旧看着他,那双眼睛似是能穿透他那早就练得刀枪不入的外皮,将他的心剜出来看了个仔细。人有时未必明确自己心中所想,可当这想法被另一人点破时,心底的震撼往往多余恐惧。
孟胤成现在便是这样的感觉。贺栖洲的眼睛像刀子,像钢针。他只是看着孟胤成,便将他藏得连自己都快找不着的东西彻底刺破,那些连他自己都不太敢直面的东西,此刻竟一下子爆发出来,汹涌得无法遏制。
他的忌惮,并不是一日之功。
怪就怪贺栖洲此人,实在太过聪明,也太过危险。
贺栖洲却并没有在意他已经略显僵硬的神态,反而轻声道:“蛇妖重现,并非微臣的安排。微臣也不知道这蛇妖究竟从何而来,又是怎么被人召出了九泉之下的精魄,重新塞进了纸扎之中。微臣也不知道这后宫中的娘娘,为何要用花香惑主,又为何会失了手,让陛下遭受梦魇之苦。”
“但微臣自知,这满朝文武,除了我,再不会有人如此洞悉这精怪异术,想必这也是陛下的疑虑所在。”他轻声道,“如果不是贺栖洲,那还能是谁。如果是贺栖洲,那边再好不过。”
“陛下,是这样想的吗?”
“放肆!”孟胤成怒极,拍案而起,“你不要认为自己有些微末的伎俩,便能随意揣度圣意!朕真要杀你,绝不会留到今天!”
他拍得太过用力,那只右手正疼得发颤。不知什么时候,孟胤成已是满头细汗,他在这小小的臣子面前,竟像个被扒得一干二净的,赤条条的愚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映在那喜怒不惊的眼里,被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为臣至忠,为友至诚。”贺栖洲的声音再次响起,“微臣从不敢忘,也不能忘。只是陛下,是不是还需要微臣,继续为臣,继续为友?”
“你住口!”孟胤成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将满桌的奏折奋力一扫,连带着已经凉透的茶杯,全都一股脑赶下了书案,“你真当朕怕了你?你真当朕不敢杀你?这天下是朕的,生杀予夺,都轮不到旁人多嘴多舌!你……”
“陛下与微臣,无论君臣,还有挚友,皆是缘分已尽。”贺栖洲终于如释重负般,长长地吐了口气,“陛下想从微臣这听到的答案,是臣服,也是唯唯诺诺。陛下希望听到微臣尽力辩解,拿出证据自证清白,可这世间的清白从来无法自证。微臣有能力做到陛下口中所说的所有罪行,那便是微臣最大的罪。”
“好……”孟胤成又是惧又是怒,他咬牙切齿,声音发颤,“你要与那妖邪为伍,不顾君臣之道,朕也不必再与你多费唇舌。你在钦天监这么多年,为朕的江山社稷立过功劳,朕有件事,本不打算告诉你,但朕毕竟是个赏罚分明的人……”
“朕手上,有一朵花。”孟胤成冷笑道,“那花倒是神奇,常开不败,惠妃死去时,那花就在她的身边。朕得了这花,便离开派人研究推算……”说到这,他突然看向贺栖洲:“朕身边,并非只有你一个得力之人,这天下没你贺栖洲,照样能转得痛快!”
贺栖洲不语,只等着他的下文。
“朕派人顺着这花,一路寻到了……行宫外的一座无名小山上。”话已至此,他突然走出书案,穿过贺栖洲,推开门。夕阳的金光投下一块闪闪发亮的影子,正照在二人的身上。孟胤成望向窗外渐渐西沉的太阳,面容再一次恢复了平静,“朕已派人前去清缴妖邪,这等为国为民的事,想必你不会反对。”
贺栖洲转过身,神色冷到极致:“山中精怪众多,陛下若是伤及无辜,恐怕有损天理。”
孟胤成却仿佛没有听见,反而道:“爱卿若还愿继续为官,可与朕再下一局棋,无论输赢,过了今夜,这一切便翻了篇,再不会提及。可爱卿若是执迷不悟,非要做那不忠不义,肆意妄为之人……”
话说到这,没了下文。
君王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贺栖洲只凝视他片刻,便没有半分犹豫,行下一礼,冷声道:“微臣告退。”
孟胤成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但只是片刻,他压低了声音,半威胁道:“贺栖洲……你不在意自己的死活,也不管这钦天监了?!”
贺栖洲却乘着逐渐昏暗的落日余晖奔出门去,头也不回。
第一百一十四章 无名山星火欲冲天
贺栖洲赶到家时,辞年已经在家门口急得快疯了。一见贺栖洲,他便立刻奔上来,哆嗦道:“你去哪了?你去哪了!你明明说的给我带早饭,结果一去这么一整天不会来,有没有谁欺负你,有没有伤到哪?”
没等贺栖洲回答,小狐狸便立刻将他浑身上下搜了个遍,唯恐他伤了分毫,确定无虞后,辞年顾不得这院里还沾了另一个人,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双手缠紧,恨不能把他绑在自己身上。
辞年是真的害怕了。他不知道这身居宫中的帝王是什么模样,但到长安这么久,即便没有亲眼所见,也免不了众多的亲耳所闻。丞相没了,太傅将倾,他的道长只是一个小小的钦天监内属官员,平时连早朝都不必去,真要得罪起来,贺栖洲这一去,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小狐狸想出去找,又不敢出门。他知道这长安城里有无数双盯着贺府的眼睛,他更怕自己一个错漏,给贺栖洲惹下无穷无尽的麻烦。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辞年守在进门处的这块石头上,足足坐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