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洲(151)
“也是你写的最后一封信,邀了馥瑾。”
“是……”
“是你引来了这场大火,把她烧成了灰烬,是你明知她的清白和无辜,也要将她推进火坑。”
“是我……”徐问之一咧嘴,竟不知是笑还是哭,他一抽气,被打伤的胸口便疼得厉害,他只能缓缓抬手,按着心口,颤抖道,“贺兄,徐某……如今也成了这朝堂中的栋梁之才,徐兄啊,你不为我高兴吗……”
贺栖洲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目光浸透的,是无尽的悲凉。
“江南那么好,为何要来长安?这长安城四四方方,什么都有,可一头扎进去的人,却是什么都没有了。”徐问之缓缓合上眼。他的脸被雨水打得生疼,可更多的是麻,针扎似的,让他从面皮开始,就麻遍了全身。这份麻木,早就已经悄悄沿着血脉,刺进了他的心里。
恍惚间,他仿佛被雨声送回了昨夜。他跪在堂下,恭谨非常,可龙椅上坐着的那人,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放他离去。
“徐爱卿,朕只问你一遍。”帝王之气,不怒自威,“你可想明白了再答。”
徐问之面色如常:“微臣不知皇上要问什么……”
孟胤成高高在上,从一旁的盒子里取出一封信,那信件小巧,一看便是塞在竹筒里作飞鸽传书之用的。他没有下堂来,反而是轻轻一掷,将那信卷抛了出来。徐问之跪在堂下,直到那东西滚入视线,才大概看个真切。但只这一眼,就让他看出了一身冷汗。
只露一角,他便认出了,这是他亲手写就,要寄给馥瑾的信。
——“馥瑾吾爱,今日朝中事忙,不知山中如何,夏日炎炎,蚊虫颇多,卿居于深山,当注意防护,莫让蛇虫侵袭。朝中一切安好,玉兰盛开,想必,是卿将此馥郁芬芳送入宫来。”
孟胤成久久未言,徐问之已是一身冷汗。
年轻的帝王端起茶盏,轻尝一口,道:“爱卿可认得这个?”
徐问之不敢抬头:“认得……”
孟胤成又道:“想必爱卿,已经听闻宫中前贵妃张氏花香惑主一事。”
徐问之答:“臣有所耳闻。”
孟胤成听到这,如冰封的面上竟绽开一层笑容,他和颜悦色道:“‘玉兰盛开,想必是卿将此馥郁芬芳送入宫来。’爱卿,你觉不觉得,这话有蹊跷?”
徐问之不敢再作答了。
孟胤成有此一问,其意图再明显不过。馥瑾的事已然瞒不过了,她隐居山中,从未与人交恶,更不会蛊惑嫔妃,犯下这等大错。徐问之抬头,看向孟胤成,恳切道:“陛下,这……”
“江南近日连绵多雨,徐爱卿可有修过家书?”
仅仅一句轻描淡写的关切,徐问之已是脊背发凉,动弹不得。
孟胤成见他不答,复又道:“爱卿在长安,独自一人,可得时常保重身体,别让家中父母牵挂才是。”
三言两语,话里话外,徐问之纵使再愚不可及,也该明白他的意思。
孟胤成笑了两下,道:“朕扯远了,来,咱们说回正事。爱卿看看这信,既然认得,想必是有线索的,朕还记得……此前方丞相曾提及,你心系朝廷,借着礼部在宫里走动的间隙,替朕调查了这妖异之事,只是尚未得出结论,因此不敢上报,可有此事?”
徐问之沉默许久,终于轻声应下:“是。”
孟胤成一合掌:“那可太好了。这偌大的长安,总会藏了些坏心思的人,朕自登基来,最见不得的便是妖邪,爱卿如此洞察先机,着实当赏。”
徐问之低垂着头,已不能再回答什么。
孟胤成却仿佛没看见,他笑着回到书案后,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道:“这鸽子,可是钦天监给你的?”
“是……”
孟胤成闻言,在瞬间抹去了所有表情,他沉默片刻,悠悠道:“徐卿,走吧。”
徐问之迷迷瞪瞪地行了礼,离开尚书房。他在宫中来来回回转了许久,进了礼部,又出了礼部,整整一夜,未能合眼。这短短的一截路,就像陡然升起的一座迷城,将他困在里面,不让他逃出哪怕分毫。
过往的一幕又一幕,就像翻书页一般,一张张闪过他眼前。
是他寒窗苦读,一朝扬名,从江南来到长安。也是他受人排挤,在礼部摸爬滚打,却始终不得重用,还被欺凌见他。更是他为求保全家人,在雷雨中声嘶力竭,也扣不开江桓玉紧闭的大门,而昔日的礼部尚书,只是借着太傅的东风,便可扶摇直上,再将他砭入尘泥。
他曾笃信的君子之则,正被这长安城里看不见的绵绵阴雨,浇得千疮百孔。
放飞信鸽的瞬间,徐问之的掌心被那鸽子柔软的羽毛扎得生疼,那疼太剧烈,正趁着手心里那几丝细小的经络,往他的心里钻去,刺得他不能呼吸。
雷鸣骤起,徐问之惊醒过来,暴雨倾盆而下,将他拍打在山石上,将他满脸红肿砸得生疼。
他却对这疼痛甘之如饴,他张大了嘴,任雨水灌进去,呛出一个牵动伤口的咳嗽,下一刻,他便就这一咳,无比悲戚得痛哭起来。
再也没有遥寄的相思;再没有他病中久立时,隔墙投来的一枝玉兰,那些缠绵的话语,全都被烈火与暴雨交织而成的嘈杂旋涡所吞噬。
他的玉兰花,在这个滞闷的暴雨前夜,永远被埋在了烈火之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雨夜山林不复从前
直到烈火燃起的前一秒,徐问之心里都还有一丝侥幸。
馥瑾是修炼千年的妖怪,她不该怕凡俗之物,也不会因为这几簇剑羽,几道刀伤而奄奄一息。既然寻常之物伤不了她,那就让这些官兵寻过来吧……陛下向来憎恶妖邪,又赶上后宫里出了这样的事,难免动怒。
可徐问之劝解自己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陛下的偏执与天下万民无关,所以不容劝谏……”徐问之苦笑一声,近似呜咽,“贺兄,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劝,怎么让陛下收了手,让他放过这山里的精怪?”
“你闭嘴!”不等贺栖洲开口,一直倚靠在他肩头的辞年终于忍无可忍,他怒道,“馥瑾是妖怪,徐大人你不知道吗?你从认识她的那天起,就知道她是树木所化,是精怪,是你口中的妖邪!你被朝中的坏人为难时,她就在长安城里,想尽了办法也不能解救,急得坐立难安!”
他气急了,说到最后一句,连声音都在颤抖:“你们这些做人的,只会觉得妖怪可怕,觉得妖怪无所不能,刀枪不入,想如何就如何!你可曾考虑过她会不会疼!会不会死?这棵树……”
雨水漫进了他的眼里,辞年眼睛生疼,胸口堵了一口闷气,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她是棵树啊,徐大人……”阿满终于从无声的哭嚎中抽出一口气来,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力从身体里挤出来似的,无比吃力,“你说走,你让她往哪走!她扎根在这,上千年了,你让她怎么走?!她不管怎么走,无论能走多远,最后都要回到这座山,回到这颗树下!”
阿满说了一大堆,却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该与这人讲道理,甚至根本不该与人讲道理!他抽噎一声,咆哮道:“是你害死了她!你畜生!”
徐问之缓缓合上了眼,沉默许久,突然颤抖着轻笑一声,道:“我是……”
他支起快被阿满打到散架的身体,艰难地爬了起来。这场暴雨将火熄灭,又将一地的炭灰和成了黑泥,他这一身青衫浸透了水,又被各种泥浆染得如墨般漆黑。他看向身前的两人,那直愣愣的目光突然有了几分活气。他望着贺栖洲,突然露出一个渴求的表情:“贺兄,你不能懂我吗?”
贺栖洲想都没想:“不能。”
徐问之苦笑一声,艰难地摇头,他举起手,痛苦地按住两鬓,许是抬手时太用力,那沾了水的袖子拍在他脸上,竟打出几道灰黑的泥水印来,他笑道:“你是不会懂的,绝不会懂的,你不像我,你有陛下的护佑,你是钦天监里的顶梁柱,这钦天监没了谁都行,偏偏没有你不行!你得陛下倚重,即便是进了天牢也能完完整整的出来……可我呢!我为家人有所依仗,我为能在长安城里稳住脚跟,我为自己能好好活!我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