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洲(213)
“飞升本就讲求时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安公子一直是储仙台准神官中的佼佼者,这一点我们都看在眼里,也做好了给你送信的准备,可……可那一次,储仙台飞升上仙界的名单里,是没有你的名字的!”
那日晨光熹微,云鸿按时来到掌信司,将院里的信鸽打理好,这才发现,屋子的窗台上,多了一份极少见到的卷轴,这是用于宣告飞升名单的金卷轴。说它少见,是因为飞升名额有限,往往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见它一回。
云鹄取了卷轴,匆匆进了屋,迫不及待地将其展开。虽然知道云鹄在储仙台修测靠后,但好歹也努力了这么久,若是真的时运已到,能赶上这第一趟的飞升,也算是解了自己的后顾之忧,往后也不必再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抽出时间往储仙台跑了。
尽管渺茫,但这点希望还是得有。
云鸿缓缓展开卷轴,却见这巴掌大的卷轴里,用混了金粉的浓墨,写下了两个规规整整的名字——栖洲,辞年。
栖洲的飞升已在意料之内,只是云鸿没想到,这份卷轴上居然会出现辞年的名字。他虽算不上懒惰,但也绝称不上勤勉……若是一份卷轴该有两个飞升的名额,那除了一向位居修测榜首的栖洲,另一位就该是……
“云鸿公子,也觉得这卷轴不妥?”
云鸿刚提起笔,正写完一封信,忽听得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没等他抬头看清,那人就已经迈过门槛,踏了进来。这来人一身华服,今日出门,却连侍从也没带,看着不过四五十的年级,相貌倒有几分眼熟……云鸿细细一想,这才赶忙起身行了礼:“安盱大人……”
他不过一个小小的掌信使,虽已位列神官,但这上仙界,还远远没有达到众神平等的地步。
安盱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泥于礼数,云鸿起身,打算引着他往会客厅走,却不想这位安大人似是早有目标,径直朝着云鸿方才写字的书案走去。这书案上不过一个摊开的卷轴,几张信纸,毛笔沾满了墨,第二封信,才写了不过寥寥几句。
他刚才进来时便说这卷轴不妥,此刻又朝着书案走去,云鸿见状,忙赶在他前头,快步挪到书案边,用自己的身子将背后的东西全都挡住:“安大人……这是我的工作,还请您……”
安盱却笑笑,并没有让开的意思:“我当然知道,堂堂上仙界掌信使,自然是要传信的。只是我方才路过,看了一眼,发觉这卷轴有些不妥,所以才来仔细看看,生怕云鸿公子年纪轻轻,就花了眼,做错事,也送错信……”
“这是哪的话……”这话听得人心里不舒服,可云鸿毕竟势单力薄,也不是个傻子,他知道安家世代的仙缘,这上仙界里,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他们,便只能陪笑道,“晚生确实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多谢前辈提点,安大人难得远道而来,不如去会客厅坐坐,我正好得了新茶……”
“新茶?”安盱听了这话,倒是不再为难他,转而后退几步,向会客厅的方向看了看,“茶这东西,大多还是源于人间供奉,云鸿公子信徒满门,能得好茶,自然要品品。只是不知道……”
他忽然转过头,对着云鸿一笑:“你那远在储仙台的弟弟,能不能喝到这么好的茶叶?”
这话一出,竟似一根结冰的刺,平白地扎入了云鸿的心脏,让他动弹不得。
“我有的……自然会分他一些,云鹄资历尚浅……”
安盱不等他说完,便转身,重新回到书案旁,笑道:“既知资历尚浅,便该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啊……我忘了,云鸿公子并不是人,但好歹飞升这么多年,人世间的变故也见得不少了,也该知道这阖家团圆的可贵之处。”
云鸿不知这话还能怎么接下去,他脸上的笑明显僵硬几分,却逼着自己不能在他面前露怯。无奈这位掌信使位卑,平日里也无甚机会接触位于高位的神官,此刻在安盱面前,已全然掩藏不住眼底的惊慌失措了。
安盱见他沉默,便后退一步,道:“我刚才听说,云鸿公子也觉得这卷轴上的名字有问题,是不是?”
云鸿愣怔,低声道:“我……”
安盱拍拍他的肩膀:“不必如此担忧,你也是神官,储仙台的人,终究是低你一等。既然觉得有问题,那将他改了,不就好了么?”
云鸿道:“可是……”
安盱了然似的点点头,他屈指敲了敲卷轴,道:“我懂,我懂……云鸿公子,不必担忧。我知道你与栖洲公子交好,这位公子,也常年位于储仙台修测榜首,横看竖看,都是最合适飞升的可造之材,将来入了上仙界,必定也是仙界栋梁,足以造福苍生。”
他眼睛一转,看向了下面那个名字,缓缓道:“他么……倒实在碍眼。想必问题,就出在他身上吧。”
没等云鹄答话,他便缓缓拾起桌上的卷轴,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只一瞬的功夫,那紧跟在“栖洲”之后的名字,便不再是辞年。
“安大人……”云鹄喉咙发干,他伸出手,却没来得及制止。安盱放下卷轴,斜睨一眼,目光里忽然带上此前被笑意隐藏的狠辣,只一瞬,云鸿便仿佛被他掐住了喉咙,再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安盱放下卷轴,笑道:“怎么了,云鸿公子,这点小事,我还是可以代劳的。”
“这……”云鸿看着那变了样的卷轴,感到一阵无力,“上仙界的规矩……”
“啊,云鸿公子帮忙修正了错误,哪里破坏规矩了?”安盱笑笑,“待我会去,自会褒奖你几句,不必担心。”
“可……”
“云鸿公子。”安盱一只脚踏出了门槛,却又忽然折了回来,他微微侧身,看向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云鸿,低沉道,“储仙台这地方,人多,眼杂,但偶尔少那么一两个,也不回影响什么。你说是不是?”
云鸿再不能说些什么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行了一礼,颤抖道:“我知道了……恭送安大人。”
那是飞升放榜的前一天。那一整夜,云鸿都躲在屋里,没有出门。他看着眼前一张张信纸,足足看到天明才睡下。再入夜时,他已经带着两封镶金边的信,如约来到储仙台的公告栏边。台下的人乌泱泱挤成一片,他们围着他,像等待一个可望可及的奇迹。
储仙台很好,出了两位飞升的准神官。天街沸腾了,灯火阑珊里,他们笑着闹着,恨不能将两个幸运儿捧在手里高高举起,以欢庆这难得的一刻。可云鸿站在高台上,眼睛却始终离不开台下那紧紧围在栖洲身边的,笑得比谁都灿烂的少年。
他眼里映了灯火,亮得动人,他攀着栖洲的胳膊,一下下为他欢呼。
可他却从不知道,栖洲身边,本就该一直有他的。
回忆到此,云鸿已是泣不成声,他愧疚不已,却不知改如何挽回,他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纸质信封,信封来自上仙界,渡了灵力,不会轻易破损腐坏,而那信封里装着的信件,却在已在这几百年的岁月里悄悄泛黄了。
云鸿将它递给栖洲,后者想都没想,便匆匆将它拆开。
这信他是看过的。与他当年收到的那封,一模一样,所有的开头陈词都如出一辙,唯独那名字一栏,只写了一个辞,另一个字只有一撇,是年字的第一笔。这才刚起笔,便被突然而来的不速之客打断,在那一撇的旁边,甚至还有云鸿因为惊慌而留下的墨迹。
安文显看着那泛黄的纸页,苍白的脸上忽然淌下泪来:“为什么……”
年少得志,一朝飞升。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像安家历代先祖一样光耀门楣。从入储仙台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未停止过勤学苦练,栖洲拿了多少次第一,他就紧随其后拿过多少第二。可正因为每次差的那一点,让他成了先祖口中不成器的庸碌之徒,让他永远也得不到安家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