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洲(28)
贺栖洲不言,过了片刻,才轻声问道:“你不想跟我走么?”
山间起风了。
竹喧细密,恰到好处地遮挡了辞年的心跳声。他也不知道这颗心为什么会跳,只觉得这问题似是在征求意见,可那轻软到近乎妥协的语气,更像是在恳求他的同意。他当然知道长安在哪,巴蜀西北方向,翻越重山,展目一望,就能看见那金碧辉煌、墙红瓦翠的古都。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了初见贺栖洲时,这人说过的话。
他说他来自千里之外的长安。
“那便……算我唐突了吧。”辞年的思绪被贺栖洲的话打断了,这话里没有了刚才的坦荡,更添了几分黯然。
少年抬头,正对上贺栖洲的笑脸,只是那笑不对劲,就像喝多了午间沏的茶水,清苦清苦的,让人舌尖都发涩。贺栖洲看向他,柔和道:“也是,突然就让你跟我走,确实强人所难,你若是觉得这蜀中更好,不愿意……”
“我没说不愿意!”辞年慌忙打断,话音还没落,就看着眼前人的笑变了样,哪滴苦涩的茶水缓缓坠下,猛地扎入了一罐糖浆中。
腻了,太腻了。
辞年心道不好,这人怕不是故意用话激自己,可话已出口,就没那么好收回了,他使劲挠了两下头顶,道:“我也没说愿意!”
贺栖洲咳了一声,将已经快膨胀出来的笑意使劲憋回皮囊下:“那到底是愿还是不愿?”
辞年支吾两声,突然端起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可这壮行似的举动也没能让他撬开自己的嘴,心里火烧,小狐狸一跺脚,大骂了一句:“我先打死后山那个鬼东西再说!我这就去打死他!”
贺栖洲不紧不慢:“打死了,跟我走?”
辞年又被噎了一记,半晌说不出话来。贺栖洲却一副了然的模样,缓缓点点头:“那就说定了。”这话说完,也没给辞年回过味的空档,他收起桌上的茶盘,悠悠念叨着“起风咯”,踏步便往屋里走。
竹叶翩然落下,正贴在辞年耷拉的尖耳朵上,他抓下那片叶子,这才终于醒悟过来,骂骂咧咧追上去:“你给我出来!你少戏弄我!你出来!”
盛夏将过,暑气消退,院里一阵阵风起。屋里传来阵阵喧闹的人声,在静谧的竹林里越传越远,最终被这夏风揪住,带往山涧,碎作奔流的溪水。
几天后,竹浮雪派鸽子寄来纸条。这鸽子又圆了一圈,看来在竹村长家,日子确实过得红火。书室已经打理好,竹浮雪还细心的将村志全都整理装订了一遍,那边刚完工,这边就迫不及待把鸽子放了出来,邀请他们一起去看看。
竹溪村上下,除了村长,最关心这小村命运的也就是竹浮雪了。
鸽子飞了一路,他们跟了一路。
竹溪村的书室并不远,就在竹村长屋旁几步的地方。进了屋,一眼便望见了一排排陈旧的柜虽然斑驳,却没有了灰尘,显然已经被竹家父女打扫了一遍。
他们一进屋,迎头便撞上了抱着书的竹浮雪,姑娘虽然纤瘦,却一点也不羸弱,手上捧着好几本砖头厚的书,还能小跑着往门外赶。贺栖洲差点撞着她,赶忙替她接过了手里沉甸甸的书,室内并不宽敞,因为白日里没掌灯的缘故,还有些昏暗。
“到我家里去吧,就在旁边,家里宽敞。”竹浮雪建议道,“今天我爹到山下买东西,一会才回来。”
四四方方的桌子搬到了门口,屋外光线明亮。泛黄的书本摞成一堆,看得辞年眼睛发直。这竹溪村的历史,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久远。他看了看贺栖洲,又瞅了瞅竹浮雪,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没什么异样,似乎都没有被这厚重的书吓退。
辞年咽了咽口水,小声道:“我可不可以说自己不识字……”
贺栖洲微微一哂,道:“你要是看不下去,可以在旁边休息,我来看就好。”
辞年一听这话,原本那点退却的意头立刻被压了下去。他抓了眼前最厚的一本,利落地翻开一页,眼睛却溜圆地瞪着贺栖洲,脸上满是不服输的神情。贺栖洲也不多言,只笑着看他。
两人对视许久,那道士才终于温声提醒道:“书拿倒了。”
辞年赶忙收回视线,才发现自己捧在手里那密密麻麻的字全调了个儿。他脸上飞快红了一阵,赶忙把书转过来,埋头翻书,黄脆的村志在他手里哗哗作响。
没翻几页,那人又提醒道:“轻点,都是古书,翻坏了,小心竹村长罚你抄了赔。”
“他敢……”辞年这吵架的调子刚起来,就被竹浮雪一声笑打断,他突然想到这村长可是竹姑娘的父亲,而这姑娘昨天还请他吃了椒麻鸡,一想到这,辞年的气焰都弱了,“敢”字的调子拖了好长,最终化成一句“敢——罚我,我也只能老实抄了……”
竹浮雪轻笑了一声,只把两人的斗嘴当做日常的消遣笑料。
午后的阳光炽烈,但院子里有树荫庇护,又有夏风送来阵阵清凉,蝉鸣响作一片。这村志记录详细,颇有条理,看来村里过往是不缺读书人的。贺栖洲捏了捏僵硬的脖子,手里的书刚看完一本,并未发现与后山相关的线索。
他刚一抬头,便发现竹浮雪面前摆着两本书,手里还翻着一本,那纤细的手翻过,如凉风拂过山峦,把发黄的纸张翻出了花。那专注的眼睛也没停着,黑棕的瞳仁转过一轮,一页便很快略过,翻向下一页。
贺栖洲一愣,再看辞年,这家伙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了过去。这睡眠极为安静,连呼吸都浅淡。贺栖洲定定看了一会,目光在那紧闭的眼睛上流转。狐狸是漂亮的动物,成了精怪化为人形,就更是俊俏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那双往日里宜喜宜嗔的眼睛,此刻即使藏在酣眠之后,也不由得让他多看了两眼。贺栖洲只觉得身后的风有些大,似是有双手,缓缓推着他的脊背,要把他往哪熟睡的人身边再挪几分,再让他看清些,看透些。
“找到了。”竹浮雪突然抬头,惊醒了那沉睡的人,也剪断了那黏着的视线。
辞年赶忙从桌子上爬起来,脸上还印有竹木桌天然痕迹,一道道的泛着微红。他半垂着眼缓了一会,突然开口糯糯道:“找……找到了?找到蛤蟆了?”
竹浮雪应声,指尖点着手里的书页,展示着:“嗯,在这。”
两人凑过去,两颗脑袋挨得极近。那书页上记载的东西并不详实,但大体内容还算得上清晰。在辞年到来之前的那些岁月里,还真有人目睹过后山的精怪。
那年蜀中干旱,全村老小凭着一道尚未枯竭的溪流过活,这条小溪不仅保全了竹溪村,更为山下镇子提供了救命的水源。
据村志记载,那年中秋,村里有人傍晚挑水回村,一路走走停停,木桶壁偶有拍打声。村民不细想,只觉得桶里进了鱼,谁想进了村子,借着灯光一看,才发现那桶里竟挤满蝌蚪!这些蝌蚪颜色漆黑,个头如碗口大,被烛光一照更是不得了,竟片刻之间长出后腿,挨挨挤挤地往外跳。
发现这事的村民吓个半死,猛地把桶扔在地上,这桶里的蝌蚪滚落一地,足足七八只,挨了地后,又立刻生出前腿,眼看就要成型。村中人惊叫连连,谁都不敢上前。当时的村长是入赘女婿,潇湘人士,自小在洞庭湖边长大,一眼就看出端倪,手中柴刀迅猛落下,还未成型的幼蛤蟆断作两截,顿时化入泥土,只留一地腥臭。
当天夜里,村长就独自上了山,天色破晓才回来。这一夜,村里除了偶尔几声鸟鸣,竟没传出一点动静。村民们忐忑不安地候了一宿,终于等到村长。“村长归来时,衣裤皆湿,肩扛一蟾蜍,其背如圆台,两眼间有一洞穿颅而过,全身破溃,通体无完肤。”竹浮雪读到这,解释道:“后面的部分有缺失,但隐约能看出一个‘雀’字。”
“雀?”贺栖洲重复一遍,“民间确有蟾蜍惧怕鸟雀的说法,这位村长,莫不是真请到了哪路雀仙,帮他除了这个祸患?”